一九八六年,洛杉磯機場候機廳的冷氣里,飄著一股紅蟳米糕的甜香。八十一歲的王碧奎攥著鋁制飯盒,指節(jié)泛白——三十一年沒見的長子吳韶成,正從登機口朝她走來。
五個身影湊在臨時支起的小桌前,蒸汽裹著熱氣往上冒,糊了每個人的眼鏡。小妹吳學(xué)成夾了一筷子米糕,忽然輕聲說:“哥,當年你在大陸有人接,我們在臺灣,餓極了就蒸塊紅薯,撒點鹽巴當飯吃?!眳巧爻傻目曜宇D在半空,眼圈一下子紅透,嘴里的米糕咽不下去,只覺得堵得慌。這桌等了三十一年的團圓飯,嚼不出福建菜的鮮,滿是日子磨出來的澀。
吳韶成總想起一九四九年南京的春天。那時他還是南京大學(xué)經(jīng)濟系的學(xué)生,父親吳石是國民黨國防部的中將參謀次長。那天在大屠坊巷的家里,父親把二十美元塞進他口袋,指尖涼得像冰:“學(xué)費別省。”他沒多問,只記得父親轉(zhuǎn)身出門時,軍裝后襟沾著點雨水。后來他才知道,那是父親僅有的積蓄。
父親勸過他走,說“去北京或者香港”,甚至派了吉普車到學(xué)校門口??伤贻p氣盛,拍著胸脯說:“一千多個同學(xué)都在這兒,我怕啥?”這話落了地,就成了往后幾十年的牽掛——他留在了南京,父親則帶著母親、小妹和小弟去了臺灣。
再后來,消息是從《字林西報》上看到的。豆腐塊大的篇幅,寫著“匪諜吳石等四人伏法”。吳韶成把報紙剪下來,夾在《孟子》里,這書還是父親教他讀的。往后不管是去河南當冶金廳干部,還是“文革”時下放勞動,這張紙始終貼身帶著,連吐血住院都沒離過身。
他不知道,父親到臺灣后,成了代號“密使一號”的情報員。那些藏在字典里的縮微膠卷,那些標著“絕密”的戰(zhàn)略防御圖,都是父親冒著風(fēng)險送出去的。直到多年后,他才從檔案里看到毛澤東的批示:“不動干戈致太平”??蛇@份功績,父親沒能親眼見著——一九五〇年,因為蔡孝乾叛變,父親的身份暴露了。
監(jiān)獄里的日子,母親后來只跟他提過一次。放風(fēng)時父親跟她遇上,不能說話,只湊近了悄聲說:“今天我加菜了。”其實不過是牢飯里多了塊發(fā)霉的豆腐,可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平常家里加餐一樣。父親還寫過一封信,沒寫完,說“卅年夫婦,極見和睦。此次累及碧奎,余誠有負”。母親收到信時,父親已經(jīng)在臺北馬場町刑場就義了,絕筆詩里寫“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
父親走后,母親被關(guān)了七個月。出來時,十六歲的小妹和七歲的小弟被房東趕出門,行李扔在巷口。小妹吳學(xué)成就輟學(xué)了,擺地攤、進工廠,每天啃紅薯養(yǎng)活弟弟;小弟吳健成憋著勁讀書,后來考上臺灣大學(xué),拿了美國全額獎學(xué)金,才把母親接到洛杉磯。
而他在大陸,頂著“叛國犯子女”的標簽,沉默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七三年,周恩來總理批了文件,追認父親為革命烈士,他拿著那份通知,在辦公室里哭了一下午——父親不是“匪諜”,是英雄。
洛杉磯的那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小弟說“要是爸當初不那么倔”,大姐吳蘭成夾菜的手就停住了。大姐在北京當研究員,沒吃過小妹那樣的苦,自然不懂那句“紅薯配鹽巴”里的委屈。倒是母親開口了:“你爸的事,我當年不懂,現(xiàn)在懂了?!?br/>往后幾年,小妹?;卮箨憽Kタ戳烁赣H留下的二百九十八箱檔案,去了南京大屠坊巷的老房子,慢慢就明白了父親當年的選擇。一九九四年,她從臺灣捧回父親的骨灰,和母親的骨灰一起,葬在了北京香山福田公墓。
墓碑后面,吳韶成刻了八個字:“留下檔案,帶走骨肉?!辈贿h處就是父親摯友何遂的墓,碑文里寫“三人謀國,終得相望”。那天安葬時,何康老先生致悼詞,說著說著就哽咽了:“吳石將軍家里,連搜查的保密局軍官都嘆,就一根四兩重的金條?!?br/>如今墓前總堆著鮮花,一層壓一層。七十多年過去,那個在監(jiān)獄里說“加菜了”的父親,那個把二十美元塞給兒子的父親,終于和家人團圓了。三十一年的分離像場夢,醒來時,五個身影又站在了一起,就像當年在南京的家里,父親還在教他寫柳體字,母親在廚房蒸著紅蟳米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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