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氣灶上的雞湯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我扶著冰涼的瓷磚墻站穩(wěn),額頭的汗滑進眼睛里。
客廳傳來麻將牌嘩啦啦的碰撞聲,夾雜著公公楊長根洪亮的笑罵。
“語蓉!海參發(fā)好了沒?明天爸的壽宴可全指著你呢?!逼牌排碛裱盘筋^進廚房。
她鮮紅的羊毛開衫像一團火,燙得我眼皮一跳。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點了點頭。
“媽,您就放心吧,語蓉什么時候掉過鏈子?”
陳開宇端著茶杯走過來,順手攬住婆婆的肩,笑得一派輕松。
他甚至沒看我一眼,自然也沒看見我掐緊泛白的手指。
或者說,他看見了,只是覺得無關(guān)緊要。
就像五年前,他也是這樣笑著,對我說:“當(dāng)主廚太辛苦了,回家給我做飯吧?!?/p>
那時我以為那是疼愛。
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是表弟沈星睿到了。
他拎著兩盒上等官燕窩走進來,目光越過喧鬧的家人,落在我身上。
視線交匯的剎那,他極輕地皺了下眉。
只有他聞到了,這滿屋食物香氣底下,一絲苦澀的藥味。
也只有他記得,我曾經(jīng)站在明亮的開放式廚房里,手腕翻轉(zhuǎn)間雕出一條玲瓏剔透的蘿卜龍。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守著這方狹隘的灶臺,熬一鍋注定無人問津的湯。
陳開宇催促沈星睿去打牌的聲音隔著門簾傳來。
“別磨蹭了,星睿,三缺一!”
“別磨蹭”。
多熟悉的三個字。
明天,當(dāng)滿堂賓客坐定,當(dāng)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我身上時。
我親愛的丈夫,你會對誰說出這三個字?
你又是否想過,這一次,我不想再“磨蹭”了。
01
深夜十一點,廚房的燈還亮著。
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從冷藏柜里搬出泡發(fā)好的極品金鉤翅。
手指碰到冰涼的容器邊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喉嚨里一陣發(fā)癢。
壓抑的咳嗽聲還是驚動了客廳里的人。
陳開宇穿著睡衣踱步過來,靠在門框上,睡眼惺忪。
“還沒弄完?明天早點起來搞不行嗎?”
他語氣里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像一根細針,扎進我嗡嗡作響的太陽穴。
“海參、魚翅、鮑魚……這些都得最后關(guān)頭才能處理,不然口感就差了?!?/p>
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掩飾住喉嚨里火燒火燎的痛感。
“隨便弄弄就行了,都是自家人,誰還真品鑒這個。”
他打了個哈欠,轉(zhuǎn)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
“爸特意交代了,那幾只十年陳的火腿,切的時候注意紋理,別糟蹋好東西。”
我低頭看著水里舒展開的淡金色魚翅,沒應(yīng)聲。
自家人?糟蹋好東西?
這話真耳熟。
五年前我們婚宴那晚,他也是這么說的。
當(dāng)時婆婆彭玉雅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
“語蓉啊,不是媽說你,女人家整天掂勺像什么樣子?”
“開宇現(xiàn)在事業(yè)正在上升期,你留在高級餐廳當(dāng)主廚,外人說起來不好聽?!?/p>
“還以為我們楊家虧待兒媳,要你出去拋頭露面掙錢。”
陳開宇在一旁點頭,摟著我的肩膀。
“是啊,回家給我做飯吃,輕輕松松多好。”
“我可舍不得你天天在廚房熏油煙。”
那時我剛拿下全國烹飪大賽的金獎,站在人生的高光時刻。
卻被他母子二人一句“為你好”,輕飄飄地拽進了這四方廚房。
“咳……咳咳……”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不得不扶住水池邊緣,彎下腰,感覺肺都要震出來。
陳開宇的腳步停住了,回頭看了我一眼。
“感冒了?抽屜里有藥,自己找點吃。”
他說完,身影便消失在客廳拐角,留給我一個模糊的背影。
和五年前那個說著“舍不得”的男人,判若兩人。
或許從來就是同一人,只是我如今才看得分明。
我拉開抽屜,里面雜亂地放著幾板過期感冒藥。
想起傍晚時,婆婆聽說我可能著了涼,立刻皺眉。
“語蓉,你可別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爸的壽宴要緊。”
“明天那么多重要客人,菜式出不得半點差錯?!?/p>
在她眼里,我大概更像一臺需要定期維護、確保性能的烹飪機器。
而不是一個會病會痛的活人。
窗外夜沉如水,我端起那碗給自己留的、早已涼透的小米粥。
粥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膜,像我和這個家之間,越結(jié)越厚的隔閡。
02
五年前的那場婚宴,仿佛就在昨天。
我記得那天陽光很好,我穿著一身紅金刺繡的旗袍,站在酒店門口迎賓。
來的賓客很多,不少是沖著我“霽月軒最年輕女主廚”的名頭來的。
后廚的徒弟小跑過來,低聲說有好幾位美食評論家到了,想跟我合影。
我正要過去,婆婆彭玉雅一把拉住我,臉上笑著,手指卻掐得我生疼。
“新娘子亂跑什么?乖乖站在開宇旁邊就行了?!?/p>
她轉(zhuǎn)頭對那幾位評論家抱歉地笑笑。
“小孩子家家的,會做幾個菜不值一提,以后啊,還是得以家庭為重?!?/p>
那位德高望重的評論家李老卻擺擺手,很認真地說。
“彭阿姨您這話不對,薛廚師的技藝是藝術(shù),是我們餐飲界的損失啊。”
婆婆臉上的笑僵了一下,沒接話。
婚宴開始后,我按照慣例要去后廚看一下最終出品的菜肴。
畢竟菜單是我親自定的,許多菜式做了創(chuàng)新。
陳開宇卻拉著我的手不放。
“語蓉,今天你是新娘,不是廚師?!?/p>
“后廚有王師傅盯著,出不了錯,你就安心坐著。”
他力氣很大,我掙不開,只好坐下。
席間,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送上,賓客贊不絕口。
尤其是那道“錦繡芙蓉蝦球”,蝦球脆嫩,芙蓉蛋滑膩,搭配特調(diào)橙香芥末醬。
口味層次豐富,引得滿桌叫好。
公公楊長根喝得滿面紅光,舉著杯子對親友們炫耀。
“瞧瞧!這就是我們楊家的媳婦!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好像那一道道菜肴,天生就該是“楊家媳婦”的本分。
而不是我苦練十幾年,手上燙出無數(shù)疤痕才換來的技藝。
宴席接近尾聲,婆婆把我叫到休息室,陳開宇也在。
“語蓉,媽知道你手藝好,有名氣?!?/p>
“但女人嘛,終究還是要回歸家庭?!?/p>
“開宇現(xiàn)在在國企,前景好,你還在外頭做廚子,讓人家怎么看我們?”
陳開宇摟著我的肩,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
“是啊,辭職吧。回家給我做飯,我只吃得慣你做的味道?!?/p>
“難道我陳開宇還養(yǎng)不起自己老婆?”
我看著他那雙也曾盛滿愛意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一種冰冷的陌生。
那時我以為,愛就是妥協(xié),是付出。
我以為我放棄的是事業(yè),換來的是一個家。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我放棄的是獨立的靈魂,換來的卻是一個牢籠。
一個用“為你好”編織的,精致的牢籠。
03
天還沒亮透,我就被喉嚨的干痛驚醒。
頭重腳輕,摸了下額頭,滾燙。果然是發(fā)燒了。
掙扎著爬起來,客廳里靜悄悄的,陳開宇還在熟睡。
壽宴定在中午,我必須在賓客到來前,把大部分冷盤和燉品準備好。
走進廚房,揭開昨晚熬上的高湯瓦罐,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這鍋湯用了老母雞、火腿、干貝,足足熬了六個小時,是今天席面的底味。
我端起沉重的瓦罐,想把它移到旁邊的灶臺上。
忽然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眼前發(fā)黑,手一軟。
“哐當(dāng)——!”
瓦罐摔在地上,滾燙的湯水和食材潑濺開來,弄臟了我的褲腳,一地狼藉。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所有人。
婆婆彭玉雅第一個沖進來,看到地上的情形,臉色頓時沉下來。
“薛語蓉!你怎么搞的!毛手毛腳的!”
“這罐湯我盯了多久你知道嗎?里面的干貝、火腿多金貴!”
“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存心添亂是不是!”
她尖利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耳膜。
陳開宇穿著睡衣跟進來,看到一地狼藉,眉頭緊鎖。
“語蓉,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他沒有問我有沒有燙到,也沒有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第一反應(yīng),和婆婆一樣,是責(zé)備。
我扶著流理臺,眩暈感還沒完全過去,渾身發(fā)冷。
“我……有點頭暈,沒拿住?!?/p>
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婆婆根本沒聽進去,指著地上的污穢,痛心疾首。
“頭暈?早不暈晚不暈,偏偏今天暈?”
“我看你就是沒把爸的壽宴放在心上!”
“趕緊收拾了!重新熬肯定是來不及了,想想怎么補救吧!”
她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出去,嘴里還念叨著。
“真是越忙越添亂,一點都指望不上……”
陳開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嘆了口氣。
“你快點收拾干凈,想想辦法,媽生氣著呢?!?/p>
他說完,也跟著婆婆走了,留下我一個人面對這一片混亂。
我看著地上裊裊升起的熱氣,看著那些精心準備的食材沾滿灰塵。
心,比打翻的湯水更涼。
蹲下身,一點點收拾著碎片,手指被碎瓷劃了一下,滲出血珠。
我也懶得去管。
相比于心里的傷口,這點疼算什么。
“嫂子,你沒事吧?”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我抬頭,看見表弟沈星睿不知何時站在廚房門口,臉上帶著擔(dān)憂。
他快步走進來,不由分說地拿過我手里的碎瓷片。
“你別動了,手都劃破了,我來收拾?!?/p>
他動作利索,找來掃帚和拖把,默默地清理起來。
“我早起習(xí)慣喝杯熱水,聽到聲音過來的?!?/p>
他低聲解釋著,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臉色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在這個家里,只有他注意到了我的臉色,問了一句“是不是生病了”。
我看著他不算寬闊卻此刻顯得異??煽康谋秤?,鼻尖猛地一酸。
04
快到中午,賓客們陸續(xù)到了。
家里頓時熱鬧起來,充滿了寒暄、笑談和孩子們追逐打鬧的聲音。
公公楊長根穿著一身嶄新的暗紅色唐裝,精神矍鑠,坐在主位接受祝賀。
他退休前是個小干部,極好面子,這種家族盛會更是他展示“家庭和睦”的舞臺。
婆婆彭玉雅穿梭在客人中間,熱情地招呼,臉上堆滿了笑。
不時有人夸贊:“玉雅,你們家兒媳真是能干,這滿屋的菜香,勾得人口水都下來了?!?/p>
婆婆便笑得更加得意,嘴上卻謙虛著。
“哪里哪里,都是家常菜,比不上外面餐館?!?/p>
“我們語蓉啊,也就這點長處了,能把一家人照顧好就行?!?/p>
陳開宇陪著幾位他父親的老同事聊天,意氣風(fēng)發(fā)。
一位伯伯拍著他的肩膀。
“開宇有福氣啊,娶了這么賢惠的媳婦?!?/p>
“這以后回家就有熱飯熱菜,可比我們在外應(yīng)酬強多了?!?/p>
陳開宇笑著點頭,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炫耀。
“是啊,張伯伯,語蓉手藝是不錯,隨我爸,咱楊家待客的傳統(tǒng)不能丟?!?/p>
“一家人嘛,和和美美最重要?!?/p>
我站在廚房門口,聽著這些對話,手里端著剛拌好的口水雞。
紅油鮮亮,雞肉嫩滑,花生碎和芝麻香氣撲鼻。
這道菜是我根據(jù)傳統(tǒng)做法改良的,加入了自制的藤椒油,麻辣鮮香,層次更豐富。
可到了他們嘴里,這就成了“楊家的傳統(tǒng)”。
好像我的創(chuàng)意,我的汗水,我犧牲的事業(yè)換來的這點“價值”。
天生就該鑲嵌在“楊家媳婦”這個身份的框架里,成為他們炫耀的資本。
沒有人記得,或者說,沒有人愿意記得。
我曾是霽月軒最耀眼的那把刀。
我曾讓無數(shù)食客為一道菜專程預(yù)約,等上數(shù)月。
沈星睿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他看著談笑風(fēng)生的表哥和姨媽,輕輕搖了搖頭。
“嫂子,去年中秋節(jié)那道蟹粉菊花豆腐,刀工和創(chuàng)意絕了?!?/p>
“還有前年年夜飯的‘金玉滿堂’,用南瓜雕出鏤空燈籠,里面是八寶飯?!?/p>
“那些,可不是什么‘傳統(tǒng)’能概括的。”
他聲音很低,只有我能聽見。
我詫異地看向他,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甚至能說出菜名。
他對我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帶著真誠的欣賞。
“可惜了,那些本該在更大舞臺上發(fā)光的創(chuàng)意。”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去幫忙擺放碗筷了。
留下我一個人,心里翻涌起復(fù)雜的情緒。
在這個家里,原來還是有人,真正看得見“薛語蓉”,而不是只看得到“楊家媳婦”。
05
離開席還有一段時間,我實在撐不住,想到書房隔壁的小儲物間歇口氣。
那里有張舊沙發(fā),平時堆放些雜物,算是這個家里唯一能讓我喘口氣的角落。
推開門,卻看見沈星睿正站在里面,手里拿著一個打開的舊筆記本。
那是我藏起來的,里面記錄著我這些年零星冒出的菜品創(chuàng)意和構(gòu)圖。
有些只是隨手畫的草圖,有些寫了詳細的配方和烹飪思路。
是我在日復(fù)一日的家庭瑣碎中,不甘心徹底埋沒的一點證明。
他看見我,有些尷尬,連忙合上本子放回原處。
“嫂子,對不起,我找茶葉,無意間看到的。”
“我……就翻了兩頁。”
他臉有些紅,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我走過去,拿起那個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筆記本,拍了拍上面的灰。
“沒什么,一些胡亂寫畫的東西,見笑了?!?/p>
我本想裝作不在意,聲音里的疲憊卻掩藏不住。
沈星睿沒有走,他看著我,神情很認真。
“不是胡亂寫畫,嫂子,這些都是寶貝。”
“這道‘春江水暖’,用春筍和河豚肉做的創(chuàng)意,擺盤像幅水墨畫。”
“還有這個,‘踏雪尋梅’,用蛋白霜和楊梅果茸……想法真的太妙了。”
他居然能一下子說出我胡亂起的菜名,甚至理解我的構(gòu)思。
我驚訝地看著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大學(xué)時參加過美食社團,對烹飪很感興趣,雖然自己手藝不行,但很愛看?!?/p>
“嫂子,你的想法,你的手藝,真的不應(yīng)該只局限在這個家里?!?/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惋惜。
“我前幾天,在一本舊的美食雜志上,看到過一篇關(guān)于你的報道。”
“‘金廚獎’最年輕的得主,雜志上說你是中餐創(chuàng)新的希望之星?!?/p>
“霽月軒當(dāng)年為了留你,開了業(yè)內(nèi)頂尖的薪資……”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盒子。
那些鮮活的、充滿斗志的、屬于我自己的日子,撲面而來。
帶著廚房里鍋勺碰撞的鏗鏘聲,帶著獲獎時的鮮花和掌聲。
也帶著,我當(dāng)年毅然辭職時,師父那聲沉重的嘆息。
“語蓉,可惜了?!?/p>
是啊,可惜了。
我看著手里這本承載著我破碎夢想的筆記本,指尖微微顫抖。
06
賓客幾乎到齊了,客廳和餐廳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聲鼎沸。
笑語喧嘩隔著門板傳進廚房,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我一個人守著幾個同時工作的灶眼,高壓鍋呲呲地冒著白氣。
砂鍋里燉著最后的硬菜“紅燜駝蹄”,香氣濃郁。
炒鍋里的油等著沸騰,去完成需要現(xiàn)炒現(xiàn)吃的“響油鱔糊”。
額頭的溫度越來越高,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后背冷汗涔涔。
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
我知道我撐到極限了。
強烈的惡心感涌上來,我沖進水槽邊,干嘔了幾下,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幾乎要栽倒在地。
我扶著墻,艱難地挪到廚房門口,想找陳開宇。
我需要幫助,哪怕只是幫我把那鍋沉重的駝蹄端上桌。
外面,陳開宇正和幾個堂兄弟談笑風(fēng)生,互相遞著煙。
婆婆拉著幾個老姐妹,炫耀兒子最近又升了職。
公公滿面紅光,正高聲說著什么,引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沒有人注意到廚房門口,臉色慘白如鬼的我。
我虛弱地喊了一聲:“開宇……”
聲音太小,被淹沒在嘈雜里。
我提高聲音,帶著哀求:“開宇!我……我不太舒服,你能不能……”
這一次,陳開宇聽見了。
他轉(zhuǎn)過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笑意。
但看到我的一瞬間,那笑意變成了毫不掩飾的煩躁和不耐。
他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語氣又快又沖。
“你又怎么了?客人都等著上菜呢!”
“沒看到我正忙著陪叔叔伯伯們說話嗎?”
“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別磨蹭了!趕緊的!”
“別磨蹭了”。
這三個字,像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把我五年的隱忍,五年的付出,五年的委屈和痛苦。
徹底釘死在了這個名為“家庭”的祭壇上。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不耐煩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
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也無比可笑。
我所有的犧牲,換來的就是這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尿?qū)使和嫌棄。
心底有什么東西,“啪”一聲,斷了。
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徹底崩裂。
所有的熱度仿佛瞬間從體內(nèi)抽離,我反而感覺到一種冰冷的平靜。
我看著他,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個字:“好?!?/p>
然后,我轉(zhuǎn)身,走回廚房。
關(guān)掉了咕嘟冒泡的灶火。
掀開了香氣四溢的砂鍋蓋。
走到了碗柜前。
以下內(nèi)容為付費內(nèi)容34% 據(jù)平臺數(shù)據(jù),付費轉(zhuǎn)化率高的內(nèi)容付費比例設(shè)置主要在50%~80%,可結(jié)合您內(nèi)容的實際情況,將付費線設(shè)置在合適位置,以獲得更高收益
07
當(dāng)我端著那個巨大的木質(zhì)托盤走出去的時候,喧鬧的客廳有幾秒鐘的寂靜。
托盤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十碗剛剛泡好的紅燒牛肉面。
廉價的紙碗,裊裊升起帶著味精味道的熱氣。
與滿桌子待客的精致茶杯、瓜子花生、水果點心格格不入。
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驚愕、疑惑和不解。
我徑直走到主桌前,將托盤穩(wěn)穩(wěn)地放在那張鋪著大紅桌布、本該擺放“紅燜駝蹄”的空位上。
然后,我抬起頭,平靜地看向主位上的公公楊長根,又緩緩掃過滿臉震驚的婆婆。
最后,目光落在我丈夫陳開宇那張由錯愕迅速轉(zhuǎn)為鐵青的臉上。
“爸,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突然安靜下來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您兒媳精心為您和各位貴客準備的壽面,請慢用。”
陳開宇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薛語蓉!你瘋了嗎!你這是干什么!”
他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是極度的震驚和憤怒。
婆婆彭玉雅終于回過神來,尖聲叫道:
“薛語蓉!你搞什么名堂!我們的菜呢?你存的什么心!”
我看著她,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菜?媽,您指的是哪一道?”
“是冷盤‘錦繡前程’,用五種菌菇和雞絲做的‘發(fā)財錦繡羹’?”
“還是需要提前三天發(fā)制,‘金玉滿堂’的鮑魚,‘步步高升’的豬手?”
我每說一道菜名,婆婆的臉色就白一分。
因為這些菜,沒有一道是楊家的“傳統(tǒng)菜譜”。
“這五年來,家里所有的宴席,年夜飯,中秋宴,爸的生日,媽的生日?!?/p>
“所有你們用來炫耀‘楊家媳婦’手藝,用來撐起‘楊家臉面’的菜肴。”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從菜單設(shè)計,到食材采購,到親手烹制,全都是我,薛語蓉,一個人完成的?!?/strong>
“和你們楊家的‘傳統(tǒng)’,沒有半分錢關(guān)系?!?/p>
滿堂賓客,鴉雀無聲。
只有泡面那股獨特的、帶著工業(yè)香精味道的熱氣,在奢華的吊燈下裊裊盤旋。
構(gòu)成一幅無比荒誕的畫面。
08
“胡說八道!反了!反了!”
婆婆彭玉雅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尖厲得變了調(diào)。
“我們楊家哪里虧待你了?讓你這么當(dāng)眾打臉!”
“開宇!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婦!存心要攪黃你爸的壽宴??!”
“這些家常菜,哪個女人不會做?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
她捶胸頓足,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樣。
一些親戚也開始竊竊私語,投來懷疑和指責(zé)的目光。
陳開宇一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眼神冰冷。
“薛語蓉,立刻去把菜端出來,給爸媽和大家道歉!”
“不然,別怪我不給你留臉面!”
腕骨傳來劇痛,但我看著他,心里只有一片麻木的冰涼。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站了起來。
是沈星睿。
他手里拿著一個有些年頭的、塑封好的雜志內(nèi)頁。
他走到主桌前,先將那份內(nèi)頁輕輕放在泡面碗旁邊。
然后,他面向所有賓客,聲音沉穩(wěn)清晰。
“大姨,表哥,各位長輩親戚?!?/p>
“嫂子沒有胡說。”
他拿起那份塑封好的紙張,展示給離得近的幾位客人看。
上面是一篇專訪,配著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幾歲的我,穿著一塵不染的廚師服,戴著高高的廚師帽。
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霽月軒明亮的開放式廚房前,手里托著一盤精致的菜肴。
標題醒目:《金廚獎最年輕得主薛語蓉:中餐創(chuàng)新之路上的耀眼新星》。
“這是五年前的《美食家》雜志。”
沈星睿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
“嫂子薛語蓉,曾是本市頂尖餐廳霽月軒的主廚。”
“她拿過烹飪界的權(quán)威獎項‘金廚獎’,是業(yè)內(nèi)公認的天才廚師?!?/p>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臉色驟然僵住的陳開宇和彭玉雅。
“雜志里提到,當(dāng)年為了留住嫂子,霽月軒開了年薪五十萬,還有分紅?!?/p>
“甚至,在她辭職后,還有米其林三星餐廳通過雜志社發(fā)來邀請函?!?/p>
“希望聘她擔(dān)任副主廚,薪資翻倍。”
他拿起塑封紙下面夾著的另一張有些泛黃的紙張。
那是一張打印的郵件截圖,上面有清晰的米其林標志和餐廳Logo。
還有一行英文標題,翻譯過來是:“誠摯邀請薛語蓉女士加入我們”。
“這些,嫂子為了家庭,都拒絕了?!?/p>
沈星睿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她放棄的,不僅僅是高薪和前途。”
“是她苦練十幾年,真心熱愛并為之奮斗的事業(yè)。”
整個客廳,死一般的寂靜。
落針可聞。
09
公公楊長根的手,顫抖著伸向桌上那兩頁紙。
他戴上了老花鏡,湊得很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那張曾經(jīng)在各種場合揮斥方遒、紅光滿面的臉。
此刻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色,變得灰敗、蒼老。
拿著紙張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連帶紙張都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他看看那篇報道,又看看那張米其林餐廳的邀請函。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仔細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遲來的、沉重的復(fù)雜情緒。
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只是深深地、頹然地嘆了一口氣,肩膀垮了下去。
婆婆彭玉雅搶過那兩張紙,飛快地掃視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這……這能說明什么?誰知道是真的假的……”
她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帶著慌亂。
“就算……就算她以前厲害,那也是以前!”
“嫁到我們楊家,就是楊家的人了,做好分內(nèi)事不是應(yīng)該的嗎?”
但她的話,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再也無法引起任何共鳴。
賓客們看向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從最初的驚愕、疑惑、看笑話。
變成了同情、惋惜,甚至是一絲敬意。
夾雜著對陳開宇和婆婆的無聲指責(zé)。
陳開宇僵在原地,抓著我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松開。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沈星睿,又看看我,臉色煞白。
嘴唇哆嗦著:“語蓉……你……你從來沒說過……”
我看著他,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沒說過嗎?
還是我說了,你們卻從未愿意聽,從未當(dāng)真?
我收起為了這頓宴席,特意換上的那件略顯喜慶的圍裙。
這件圍裙,和我當(dāng)年那身雪白的廚師服,是多么不一樣。
10
我將那件沾著油漬的圍裙,平整地放在身旁的空椅子上。
動作很慢,很輕,像完成一個儀式。
然后,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
看過滿臉震驚、尚未回過神來的賓客。
看過臉色慘白、失魂落魄的公公楊長根。
看過眼神躲閃、強作鎮(zhèn)定的婆婆彭玉雅。
最后,落在我曾經(jīng)的丈夫,陳開宇臉上。
他眼神慌亂,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和恐懼。
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雖然喉嚨依舊灼痛,聲音卻異常清晰穩(wěn)定。
“爸,媽,各位親戚朋友?!?/p>
“感謝大家今天來參加爸的壽宴。”
“這碗壽面,算是我作為楊家兒媳,盡的最后一點心意?!?/p>
我停頓了一下,感覺到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我和陳開宇的婚姻,到今天為止,就走到這里了。”
“離婚協(xié)議,我會盡快準備好?!?/p>
話音落下,客廳里像炸開了一個無聲的驚雷。
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尖聲叫道:
“離婚?你敢!薛語蓉,你離了我們楊家算什么!”
陳開宇也猛地沖上前,想抓住我的手,聲音急切而慌亂。
“語蓉!你胡說什么!不就是一頓飯的事嗎?至于嗎?”
“我錯了!我剛才話說重了!我跟你道歉!”
“別鬧了行不行?這么多親戚看著呢!”
我側(cè)身避開他的手,眼神冰冷。
“陳開宇,不是一頓飯的事?!?/p>
“是五年,一千八百二十多頓飯的事?!?/p>
“是你們把我所有的付出和犧牲,都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事。”
“是我累了,不想再‘磨蹭’了的事?!?/p>
我說完,不再看他們?nèi)魏稳?,徑直朝著大門走去。
身后是死寂,是婆婆崩潰的哭罵,是陳開宇語無倫次的阻攔。
是滿堂賓客面面相覷的尷尬與唏噓。
我拉開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但很溫暖。
空氣里有自由的味道。
我沒有回頭。
這場精心準備的壽宴,最終成了我的一場。
告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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