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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在上海創(chuàng)作了其“新國畫”代表作《東戰(zhàn)場的烈焰》，用一場繪畫領域的“革命”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畫的題材邊界，以中西融合的技法、直面現(xiàn)實的視角，將時代思考凝于尺幅，抒發(fā)革命激情。如今，包括這幅畫作在內的800百余件嶺南藝術珍品跨越山海而來，重返其藝術理念早年傳播的前沿陣地——上海。2025年10月18日，“其命惟新——廣東美術百年大展”在上海美術館（中華藝術宮）開幕。作為第二十四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化周”的重頭戲，本次展覽系統(tǒng)梳理了廣東美術從近現(xiàn)代至當代的百年發(fā)展脈絡。展覽不僅是一次藝術的集中展示，更是一場跨越山海的文化對話，串聯(lián)起嶺南與海派百年來的精神共鳴。展覽主題“其命惟新”，語出《詩經(jīng)·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八個字，深刻揭示了中華文明雖源遠流長，其生命力卻在于不斷自我革新的精神密碼。廣東美術的百年歷程，正是這種“守正而出新”文化基因的生動體現(xiàn)。

開幕式現(xiàn)場。主辦方供圖

“其命惟新——廣東美術百年大展”。主辦方供圖

以倒敘回溯百年，以專題深化敘事

步入上海美術館49米層展廳，觀眾迎來的并非嶺南美術這一百年的起點，而是新時代的潮頭。本次大展最引人入勝的策展巧思，在于獨特的“文學式倒敘”手法。策展團隊依托上海美術館獨特的建筑空間，將觀展路線的起始設在最高層，引導觀眾從上至下，從當代回溯近代，在步移景換中完成一場探尋藝術源流的旅程。

在49米層，第七章“風起南方——當代藝術實踐”率先映入眼簾。這里聚焦廣東藝術的前沿探索，涵蓋實驗水墨、跨媒介裝置等作品，展現(xiàn)了嶺南精神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新生。緊接著的第六章“百花爭妍——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再筑高峰”，則呈現(xiàn)了新世紀廣東美術的多元繁榮。這一設計，意在讓觀眾首先感知到嶺南藝術蓬勃的當下生命力。

“風起南方——當代藝術實踐”。主辦方供圖

隨著腳步下行至41米層，歷史的厚度逐漸加深。第五章“開放變革——改革開放中的廣東美術”，展現(xiàn)了改革開放為廣東美術帶來的活力，而第四章“激情歲月——為人民服務為時代謳歌”則帶領觀眾回到新中國建設的火紅年代，作品如林豐俗的《公社假日》、楊之光的《雪夜送飯》，生動記錄了那個時期的社會風貌。第三章“匕首投槍——新興木刻運動及漫畫”聚焦廣東藝術家以藝術為武器的抗爭精神。20 世紀 30 年代，魯迅倡導的新興版畫運動蓬勃興起，廣東成為重要策源地。當時與魯迅直接交往的 30 余位木刻青年中，粵籍畫家占三分之二，參與創(chuàng)作的廣東作者逾百人。此層特別設置的“從廣州出發(fā)：廣州三年展文獻展”，以扎實的文獻填補了廣東當代藝術敘事的實證空白。

“從廣州出發(fā)：廣州三年展文獻展”

當行至33米層，便抵達了此次藝術溯源的終點，也是廣東美術近代變革的起點。第二章“藝術革命——嶺南畫派與國畫研究會”與第一章“勇立潮頭——洋畫運動在廣東”集中于此，嶺南畫派與國畫研究會的論爭、洋畫運動的引入，共同構成了廣東美術“其命惟新”的序章。第二章中，以“二高一陳”為代表的嶺南畫派，高舉“折衷中西、融匯古今”的旗幟，將革命激情與家國情懷融入創(chuàng)作，掀起了中國畫的革新浪潮。與此同時，以潘致中、黃般若等為代表的“廣東國畫研究會”則力倡傳統(tǒng)，堅守“研究國畫，振興美術”。兩者長達數(shù)十年的論爭，看似“新”與“舊”的交鋒，實則是中國美術面對現(xiàn)代轉型的深層探索，共同構成了中華文化兼容并蓄的生動縮影。

“松風三境——黎雄才個案研究”。主辦方供圖

在七大板塊的宏大畫卷中，展覽還嵌入了三個特別專題。“山月常明——關山月個案研究”與“松風三境——黎雄才個案研究”兩大專題，分別對嶺南畫派第二代巨擘的藝術理念進行了深度梳理。觀眾可以通過數(shù)十幅作品，從“寫生·戰(zhàn)地紀行”、“宏圖·祖國山河”、“心象·詩意花木”三個角度，全方位理解關山月的藝術人生；亦可從“山河巨卷”、“行旅寫生”與“筆墨探新”三個維度，領略黎雄才筆下松風的千般境界。上海美術館策展人項苙蘋形容，個案研究為“點”、時間脈絡為“線”、七大板塊為“面”，這種點、線、面結合的展陳結構，讓百年藝脈的呈現(xiàn)既恢弘又精深。

讀懂名家經(jīng)典作品，回顧嶺南百年藝脈

走進序廳，最為矚目的無疑是長12米，高4.2米的黎雄才巨幅國畫《迎客松》，峻秀群峰、縹渺云霧，墨氣淋漓、充滿生機。作為嶺南畫派第二代的集大成者，黎雄才繼承了高劍父“新國畫”的思想，并以其深厚的寫生功力將之推向新的高度。他一生遍歷名山大川，對松樹的觀察尤為精微獨到。在代表作《迎客松》中，他運用蒼勁的線條勾勒松枝的盤曲虬結，展現(xiàn)出金石般的力度。山巖大片的青翠與草木的藍綠交織映襯，對于松針的描繪，又細膩到極致。

《迎客松》黎雄才。主辦方供圖

49米層扶手電梯旁，長16米、高3米的《大美天山》吸引許多人駐足。巨幅國畫描繪天山天池、博格達峰、蘭新高鐵、果子溝大橋、牧場云杉等自然秀美的新疆風光。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省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林藍介紹，作品致敬上世紀50年代由關山月和傅抱石創(chuàng)作的《江山如此多嬌》?！督饺绱硕鄫伞防L就塞北江南旭日東升的景象，而《大美天山》則選取了新疆的晨曦為主題，通過嶺南畫派細膩筆法描繪冷冷的晨曦投射在翠綠的草坪，“廣東和新疆的藝術家經(jīng)數(shù)十稿商議，歷時40余天共同完成，不久前剛剛完稿。我們以傳統(tǒng)技法表現(xiàn)新時代題材，既是致敬經(jīng)典，也是跨地域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實踐?！?/p>

《大美天山》。主辦方供圖

第七章中，楊國辛《好果子2001-4》通過對電腦處理后的圖像進行手工繪制，運用大膽的紅綠黃撞色，展現(xiàn)出千禧年代明亮鮮艷的風格。黃一瀚作品《中國卡通一代：流行家族》是一幅格外時尚的水墨畫，用中國畫表現(xiàn)年輕人迎接潮流的時代。

楊國辛《好果子2001-4》。主辦方供圖

李勁堃《千年結》是第六章的代表作品，畫面上交錯的樹木纏繞，造型錯綜復雜?！盀槭裁丛谑澜缑褡逯掷?，中華民族文化延綿這么長時間沒有更替、沒有中斷？原因就是它有一種文脈以及回望的習慣?！睅е羁痰乃伎?，李勁堃完成了《千年結》，融合工筆重彩、宋代繪畫、清代大寫意等多種技法與風格，展現(xiàn)千百年中國繪畫人對文化交織的眷戀。這一章的另一幅代表作是王紹強的《淬厲新之》，入選2024威尼斯雙年展，致敬宋代山水畫，體現(xiàn)東方性與探索性的融合。

《淬厲新之》。主辦方供圖

《千年結》。主辦方供圖

第四章的主題是為人民服務、為時代謳歌，陳永鏘的《魚躍圖》通過翠綠的竹枝、堆疊的肥魚、遠處為草魚打疫苗的生產(chǎn)隊隊員，傳遞出濃濃的生活氣息。

《魚躍圖》。主辦方供圖

第三章專注新興木刻與漫畫兩種表達形式，粵籍藝術家古元創(chuàng)作于1948年的套色木刻《人橋》尤為動人。作品靈感源于淮海戰(zhàn)役中解放軍戰(zhàn)士在嚴寒中以肩為梯、架設“人橋”讓部隊沖鋒的英雄壯舉。畫面上，硝煙彌漫，河水奔流，戰(zhàn)士們的身影在炮火中構成了一座摧不垮的橋梁，極具張力的構圖與刀法，將人民軍隊一往無前的犧牲精神凝固為永恒的經(jīng)典，成為新興木刻運動中歌頌英雄、記錄時代的典范之作。

《人橋》。主辦方供圖

高劍父《東戰(zhàn)場的烈焰》陳列于第二章展廳內，這幅創(chuàng)作于上海的作品，以殘垣斷壁的視覺沖擊，打破了傳統(tǒng)山水畫的題材藩籬，成為“藝術革命”精神的直觀象征。高劍父另一作品《秋江獨釣圖》通過遠景的山、近景的岸與樹，與畫面右下近乎不起眼的舟上獨釣客，描繪出空曠邈遠的意韻。第一章中，林風眠《青衣仕女》將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色彩與構圖與中國古典審美深度融合。鄭錦的中國畫《鴛鴦》色彩明麗，構圖端正，荷花、溪水、鴛鴦，無一不體現(xiàn)中國畫的傳統(tǒng)美學。

《東戰(zhàn)場的烈焰》高劍父。主辦方供圖

《青衣仕女》林風眠。阮佳雯 攝

海派與嶺南，跨越百年雙向互動

早在上世紀初，嶺南藝術便與上海結下不解之緣。20世紀初，一批懷抱理想的廣東藝術家跨海而來，在上海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在中國畫領域，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潘達微、葉恭綽、潘飛聲等人，將嶺南畫風帶入滬上；西畫方面，林風眠、陳抱一、關良、丁衍庸等探索中西融合；雕塑家有李金發(fā)，藝術評論界則有陸丹林、簡又文等。他們或投身美術教育，或創(chuàng)辦報刊，或舉辦展覽，將嶺南美術的基因深植于海派文化的肌理之中，并反哺自身，完成了藝術上的升華。

展覽現(xiàn)場。賴鑫琳 攝

嶺南畫派在上海的崛起與發(fā)展，更是讓兩地的文化血脈深刻交融。彼時，嶺南畫派以“折衷中西、融匯古今”的革新理念，在中國畫壇掀起波瀾。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曾追隨孫中山革命，后以畫筆為刃，將日本畫的寫實、西方水彩的明麗融入水墨。1912年，高劍父、高奇峰在滬創(chuàng)辦《真相畫報》，以“監(jiān)督共和政治、輸入世界智識”為宗旨，并以國際化視野推介現(xiàn)代思潮美術革命。他們不僅邀約海派大家黃賓虹撰稿，還刊登吳昌碩、王一亭等名家作品，推動了“折衷中西”畫風在上海的傳播。次年成立的“審美書館”，則通過印制畫集、明信片、推介月份牌畫，成為嶺南畫派與上海市民文化接軌的重要窗口。高劍父主動融入上海的藝術生態(tài)，他加入倡導“融合中西”的本地美術團體“天馬會”。此后，陳樹人、高劍父師生畫展接連在滬引發(fā)轟動，觀者如潮，標志著嶺南畫派已成功在上海立足，躍升為具有全國影響力的藝術力量。

展覽現(xiàn)場。賴鑫琳 攝

粵籍美術家的藝術生涯與上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1919 年，林風眠從廣東省立梅州中學畢業(yè)后，短暫入讀上海圖畫美術學校（即后來的上海美術?？茖W校），在滬開啟藝術求學之路，為他日后“調和中西藝術，創(chuàng)造時代藝術”理念埋下伏筆。1923 年，關良歸國后執(zhí)教于上海美專，在滬舉辦畫展，他融合西方現(xiàn)代派理念與傳統(tǒng)水墨的戲劇人物畫，成為海派藝術生態(tài)的獨特風景。20 世紀 30 年代，趙獸、梁錫鴻、方人定、李東平、李仲生等人在日本創(chuàng)立中華獨立美術協(xié)會，歸國后在上海等地舉辦美展，將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理念引入中國，與上海決瀾社等現(xiàn)代藝術團體遙相呼應，共同推動中國美術現(xiàn)代轉型。

這場交流始終是雙向的。1928 年夏，海派大家黃賓虹赴廣西講學歸途中經(jīng)廣州，廣東國畫研究會為他舉行歡迎會，他還拜訪高劍父等名流，與黃節(jié)、鄧實、黃般若等廣東名家交往密切，留下的信箋、詩文與畫稿成為南北藝術理念碰撞的珍貴見證。20 世紀 30 年代，決瀾社核心成員倪貽德受廣州市立美術學校邀請赴粵執(zhí)教，傳播西方現(xiàn)代藝術思潮，影響了梁錫鴻、李樺等廣東青年藝術家，為嶺南藝術注入了豐富的現(xiàn)代性基因。改革開放后，關山月、黎雄才等廣東藝術家的作品頻頻在上海展出。1936年，上海美專教授王濟遠在廣州市立中山圖書館舉辦個展，觀眾首日即達五千余人。這種密切的往來，成為貫穿20世紀的緊密文化紐帶，讓嶺南的革新精神與海派的包容氣質彼此滋養(yǎng)，共同譜寫了一段地域文化共生共榮的傳奇。

《綠色長城》關山月。主辦方供圖

這種交融的背后，是兩地社會文化結構的差異與互補。項苙蘋分析，廣東雖“得風氣之先”，但社會根基更多建立在傳統(tǒng)宗族關系之上。而上海自開埠便是一個移民社會，形成了基于契約精神的現(xiàn)代市民人格，這種“全新的、真正的現(xiàn)代社會”土壤，更易于新思想、新藝術的扎根與生長。當嶺南畫派的革新在本地遭遇阻力時，上海成為了他們理想的實踐場。而廣東藝術中與生俱來的“革命性”與“經(jīng)世致用”精神也與上海這座城市的務實與關注現(xiàn)實的特質不謀而合。

傳承“其命惟新”，探索藝術突破

今日的上海，仍以開放包容的品格，持續(xù)為地域文化交流提供土壤。當長三角一體化與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雙輪并進，這場展覽成為兩大區(qū)域文化協(xié)同發(fā)展的一個關鍵切片。

回顧這段跨越山海的百年藝術之旅，從嶺南畫派在滬上發(fā)出革新先聲，到今日兩大國家戰(zhàn)略區(qū)域的文化交響，“其命惟新——廣東美術百年大展”不僅是一次歷史的系統(tǒng)梳理，更是一面映照中國美術現(xiàn)代化進程的鏡子。它照見了地域文化在交流互鑒中迸發(fā)的活力，也昭示著“守正出新”這一古老智慧在藝術領域的永恒生命力。

展覽現(xiàn)場。主辦方供圖

文化交融，生生不息，廣東美術館館長王紹強表示：“期待以展覽為紐帶，深化長三角與大灣區(qū)的藝術合作，激勵新一代文藝工作者傳承‘其命惟新’的精神。”上海美術館黨委書記、執(zhí)行館長王一川也指出，本次大展是實施“大美術館計劃”、構建全國文化資源共享網(wǎng)絡的有力實踐。

原標題：《回溯百年嶺南美術，探尋滬粵文化交融史》

欄目主編：施晨露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阮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