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冬，長征路上的蕭克曾把幾頁筆記紙塞進(jìn)懷里，他說：“總有一天，我要帶著這幾頁紙回嘉禾。”四十六年后，1981年12月12日，他真的回來了。74歲的他站在牛頭汾那座歪斜的老屋前，木門吱呀一聲，塵土撲面而來，往昔一下子涌到眼前。

腳下是祖父當(dāng)年親手壘的青石坎，門檻卻已塌了一角。同行的縣委書記輕聲提醒安全，蕭克擺手：“別急，讓我多看一眼?！蹦钦Z氣像個固執(zhí)的老人，又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所謂鐵血將軍，此刻卻滿身離愁。

蕭家原有三兄弟。大哥蕭克昌1902年生，二哥蕭克允1905年生，蕭克1907年生。十歲那年，他親眼看見哥被團(tuán)丁活活捆在樹上，連哭都不敢，大槐樹下的血跡伴隨了他一生。那一年，他決定日后要拿槍。

有意思的是，真正把他帶進(jìn)革命洪流的，并不是誰的動員，而是一封從長沙寄來的家書。1922年，他剛進(jìn)同善高小，同鄉(xiāng)蕭亮在信里寫：“城里有新學(xué)問，來不來？”兩人同宗同姓，同桌四年，說話不用寒暄。可惜命運(yùn)各奔東西，從同窗到敵對，只用了不到十年。

1926年北伐聲起，蕭克跟隨葉挺部隊攻入武漢。人還年輕，心里卻老練，他讀黎平會師時的作戰(zhàn)命令，邊看邊畫圈。葉挺注意到他，說：“小蕭腦子快，能寫?！边@一寫，先是作戰(zhàn)計劃，后來是《浴血羅霄》的底稿。

1927年“八一”槍聲蓋過了先前的鼓樂。南昌起義失敗后，蕭克一路潛往廣州再折回鄉(xiāng)里。途中與黨組織失聯(lián)，他只能探頭探腦打聽。國民黨便衣盯得緊，他白天裝貨郎，夜里寫暗號。有村民回憶，“那瘦個子挑著籮筐，人卻望著天邊，像在算時間?！?/p>

再見到二哥蕭克允已是1927年11月。兄弟倆住同一間閣樓，蠟燭快滅時，二哥忽然說：“阿武，跟我走，山里需要人?！币痪湓捀淖冘壽E?？缮嚼锊⒉惶剑?928年湘南起義受挫，兄弟與部隊走散。蕭克上井岡去了，蕭克允退到攸縣堅持游擊，兩人此后只剩書信。

同年四月，蕭亮叛變。為了自保，他供出了數(shù)十名地下黨員，甚至帶人搜自家宗祠。當(dāng)?shù)乩先酥两裉崞鹑該u頭：“虧他還姓蕭?！笔捒硕嗄旰髥栆晃恍掖嬲?，對方脫口而出一句：“那不是人，別提?！倍潭贪藗€字，讓他沉默很久。

1932年，紅八軍在瀏陽作戰(zhàn)，蕭克接到電報：蕭克允戰(zhàn)斗中犧牲。那天，他蹲在陣地旁，一口氣抽了四支紙煙。參謀想安慰，他擺手：“別說話，給我時間?！睆拇藢懶诺牡刂房樟?，他的心只剩戰(zhàn)場。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任一二零師副師長，東渡黃河時部隊唱《到敵人后方去》。黃河水滾滾，他卻想到家鄉(xiāng)那條小河。有人問他想什么，他笑笑：“想魚?！闭l都懂，那魚是鄉(xiāng)味，更是親人。

1949年夏，家鄉(xiāng)來報：“蕭亮仍在作亂，打家劫舍?！毙抡?quán)三令五申招降，蕭亮拒不歸順。同年10月，湘南軍分區(qū)發(fā)動圍剿。次年正月，蕭亮就義臺前仍口出狂言。審訊員見蕭克的名字，對他說：“你可還有悔意？”蕭亮冷笑。十月十二日槍聲響起，一段孽緣終結(jié)。

蕭克1955年被授予上將，他表面風(fēng)光，心事卻無人可解。授銜后第一件事不是慶賀，而是請假回鄉(xiāng)尋二哥遺骨。山頭走遍，最終只在茶山發(fā)現(xiàn)幾片布和生銹的扣子。他將布洗凈，折好帶在身邊，直到晚年。

寫作成為另一種戰(zhàn)斗。長征筆記擴(kuò)充成《浴血羅霄》，書里大段篇幅留給了無名戰(zhàn)士。有人問他為何不多寫自己，他擺手：“他們沒后人，我是他們的口碑?！睍霭娈?dāng)年便獲茅盾文學(xué)獎，他卻只寫一句感言：功勞歸烈士。

對子女，他極少提功名，只說一句：“活得正?！倍邮捫侨A說，父親脾氣急，但一旦談到犧牲的哥哥姐姐，會突然沉默。他常摸著兒子的頭叮囑：“好好活著，別叫我娘擔(dān)心?！蹦钦Z調(diào)，像極了當(dāng)年二哥勸他上山的夜。

“蕭家只剩我一個人了?！?981年的那聲感嘆并非悲涼，而是一種決絕——孤身也要把家風(fēng)撐住。老屋門板修補(bǔ)后，他把自己在前線得來的獎?wù)聮煸跈M梁，一排金屬輕輕碰撞，像昔日號角。

2008年10月24日凌晨，蕭克在北京解放軍總醫(yī)院靜靜合眼，終年一百零二歲。床頭放著那幾片洗凈的布，顏色已泛黃。護(hù)士輕輕替他理被角，床邊墻上掛著墨跡——“不負(fù)河山”。落款，他寫的是“蕭武毅”，那是少年離家時的名字，也是全部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