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5日早晨,重慶江北機場的廊橋上】“怎么又把我?guī)Щ嘏_北?”張永興拄著手杖,沖在前面推輪椅的女兒嘟囔了一句,聲音不高,卻將一家人噎得愣在原地?;疑A粔Α⑷詣拥菣C口、熙攘的免稅店,在老兵眼里與桃園機場別無二致,重慶的第一印象,竟是錯位的臺北。
張永興1929年生于重慶北碚,1949年春隨部隊撤往臺灣,靠著一口川味普通話在眷村混跡七十多年。動亂、遷徙、服役,他都熬過了,可“想回家”這句話始終壓在胸口。兩岸開放探親后,戰(zhàn)友陸續(xù)回川,他卻拖到今年才坐上返鄉(xiāng)航班,一是身體拖累,二是擔心故地難尋,情緒失控也在情理之中。
飛機落地后的眩暈感很快被城市喧囂取代。離開航站樓,跨河高架盤旋而上,車窗外的重慶讓老人怔?。轰撹F灰的輕軌穿樓而過,山崖邊是直沖云霄的寫字樓,洪崖洞燈帶勾勒出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外形,卻閃爍著LED的冰冷光。“記憶里的重慶是青磚黑瓦加汽笛聲,現(xiàn)在像一臺剛升級的電腦,開機快,但界面全改了?!彼猿罢f。
有意思的是,城市更新的速度與當年的軍事撤離一樣干脆。20世紀末,重慶從川省劃出,成了直轄市。市政債券和西部大開發(fā)的資金洶涌而入,GDP年均增速一度破兩位數(shù)。山城原先“凌空架屋,水里造路”的工程奇觀,如今被地鐵穿山、隧道下江刷新。對常住人口突破三千萬的直轄市而言,建筑高度不僅是經(jīng)濟晴雨表,更是對外展示氣魄的符號。
不過,老人眼里真正的差別不在高樓,而在氛圍。臺北街角,咖啡香里伴著閩南語廣播;重慶核心商圈,火鍋味與英語店招同框。張永興搖頭:“同樣快節(jié)奏,可這里的空氣辣味重,對我來說更像青春的味道?!北乔焕锬枪苫旌细衫苯放c柴油機的味道,瞬間把他拉回抗戰(zhàn)時期的碼頭,拉回夜半聽船炮聲的童年。
為避免情緒波動,子女提前聯(lián)絡了當?shù)赝艘圮娙耸聞詹块T。工作人員帶路,幾番查詢,找到了張家當年登記的門牌。老街已拆,取而代之的是成排躍層洋房,只在轉角保留了一座石質(zhì)防空洞,像是向過去點頭致意。老人蹲下,撫摸拱形洞口的粗糙表面,輕聲念叨兄長的名字。子女沒敢打擾,靜靜陪著,他的背影像壓彎的山路,略帶倔強。
尋親過程中,一個細節(jié)格外打動人。老人見到堂侄女的第一句話不是“你是誰”,而是“還會不會說重慶話?”堂侄女笑著接了句純正方言:“要得嘛!”凝在空氣里的隔閡被瞬間擊碎。語言像鑰匙,打開被年代塵封的血緣,也讓遠在臺灣的記憶獲得現(xiàn)實坐標。此后幾天,老人堅持用重慶話與每位街坊交談,哪怕對方早已改口普通話,他仍樂此不疲。
一些旁觀者好奇為何情感記憶如此頑固,心理學解釋稱,這是“自傳式記憶”的現(xiàn)實映射;歷史學則提供另一組數(shù)據(jù):截至2022年,兩岸老人返鄉(xiāng)探親總數(shù)逾十萬人次,其中八成集中在川、閩、粵。路徑迥異,歸心卻一致。個體的鄉(xiāng)愁與宏觀的交流政策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探親結束返臺前一晚,子女陪他到南山攬勝臺夜觀兩江。遠處江輪汽笛此起彼伏,燈光秀像編隊演練,巨幅電子屏滾動經(jīng)濟數(shù)據(jù)。老人沉默良久,突然說:“我這輩子打了很多仗,輸贏都記不清,只記得重慶從防空警報里走到霓虹燈下,這就夠了。”女兒遞上水,他擺手拒絕,“別把我當病人,這里還是我的戰(zhàn)場,只是換了武器?!?/p>
次日清晨,車輛駛向機場。經(jīng)過寸灘保稅區(qū)時,司機指著成排智能工廠介紹進出口額,老人聽得認真,卻沒再發(fā)問。他知道,這座城市未來的樣子,已無需他擔憂;而他欠重慶的一次道別,終于補上。車窗霧氣蒙住外景,他伸手寫下兩個字——“到家”,旋即抹掉,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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