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得海,今年48歲,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
十年前,我爹走了。
他走的那天,拉著我的手,氣兒都喘不勻了,眼神卻還清亮著。他說:“小海,爹這輩子,值了。有你和你姐姐兩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還有你娘那樣知冷知熱的媳婦。爹……沒啥放不下的,就是……就是你大山叔。我走了,你可要替爹……照顧好他?!?/p>
我跪在床前,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重重點著頭應(yīng)下:“爹,你放心,我記下了?!?/p>
我爹嘴里的大山叔,其實是我的堂叔。我爺爺那輩,兄弟五個,大山叔是我爺爺大哥的小兒子,比我爹只小三歲。聽我爹說,大山叔出生的時候遭了罪,是難產(chǎn),一只腳先出來的。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了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干不了太重的體力活。加上那時候大爺爺家里窮,一來二去,就耽誤了,一輩子沒娶上媳婦。
村里早些年讓他去鎮(zhèn)上的敬老院,他不愿意,說守著老屋自在。平時就靠著種點口糧田,加上國家給的五保戶補(bǔ)貼,日子倒也算過得去。
我爹從小就跟這個跛腳的堂弟親,倆人一起光屁股長大。爹在世時,沒少照顧他。逢年過節(jié),家里殺了豬,做了點好吃的,必定要喊大山叔過來喝兩盅。小時候爹娘農(nóng)忙,顧不上我,大山叔就拄著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帶著我滿村子轉(zhuǎn)悠,給我編螞蚱,講故事。地里的輕省活兒,他能搭把手的,也從不惜力。在我心里,他雖不是親叔,那份情誼卻也不差啥。
爹走了,他的話我牢牢記在心里。從那時起,我每個月都會抽空回村一趟,給大山叔帶些米面油鹽、洗衣粉肥皂這些生活用品。后來東西他總說用不完,我就改成每個月給他五百塊錢。不是我摳搜,在咱們農(nóng)村,自己種著地,糧食菜蔬不缺,養(yǎng)幾只雞鴨也能見著葷腥,花銷不大。加上國家的補(bǔ)貼,這五百塊足夠他零花,買點肉,稱點豆腐,偶爾還能買包煙葉子。我自己呢,養(yǎng)著倆孩子,正是能吃能喝、上學(xué)花錢的時候,壓力也不小。
錢給不了太多,我就盡量多回去幾趟。看看他屋里的燈泡亮不亮,冬天的煤夠不夠燒,夏天的蚊帳破沒破。缺啥少啥,我看見了就趕緊給置辦上。這么做,一是為了讓地下的爹安心,二來,也是替自己盡一份心。這一堅持,就是整整十年。
去年冬天,一個消息像顆炸雷,把我們這個平靜的小山村給攪動了。說是我們這一片,被上面看中了,要規(guī)劃建成一個生態(tài)園,整個村子都得拆遷!補(bǔ)償款聽說還不低。
這消息一來,大山叔那原本冷清的院子,一下子變得門庭若市。我那好些平時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一面的堂兄弟、堂姐妹,還有隔了房的堂姑姑、遠(yuǎn)房的嬸子,都像雨后春筍似的冒了出來。這個提一箱牛奶,那個拎幾斤水果,一口一個“大山叔”、“大山哥”叫得親熱,圍著他說這說那,話里話外都繞著那筆還沒影兒的拆遷款打轉(zhuǎn)。我看著那熱鬧景象,心里頭卻有點不是滋味。
后來,拆遷的事一步步推進(jìn),測量、評估、簽字……折騰了小半年,補(bǔ)償款終于下來了。大山叔名下那幾間老屋和幾分地,加起來,竟然有八十萬!
那天晚上,我剛吃完晚飯,就聽見有敲門聲。開門一看,大山叔拄著那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木棍,站在門口。我趕緊把他讓進(jìn)屋,給他倒了杯熱茶。
他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然后從懷里顫巍巍地掏出一個存折,直接塞到我手里,聲音有些沙?。骸靶『#@個……你拿著?!?/p>
我疑惑地打開存折一看,戶名是趙大山,余額后面那一長串零,晃得我眼暈——整整八十萬!
我像被燙了手一樣,趕緊把存折往回推:“叔!你這是干啥!這錢我可不能要!這是你的養(yǎng)老錢!”
大山叔卻異常固執(zhí),那雙大手死死按住存折,眼圈紅了:“得海,你聽叔說!叔是個廢人,沒兒沒女,要不是你爹,還有你這些年照應(yīng),我這條老命早就不知道扔哪個犄角旮旯了!這錢,我留著有啥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對我好,十年如一日,比那些有血緣的都強(qiáng)!這錢,不給你我給誰?你拿著,我心里踏實!”
他話說得懇切,我心里翻江倒海。正不知如何是好,在里屋聽到動靜的妻子王桂芬走了出來。她看了看存折,又看了看激動的大山叔和我,沉默了一會兒,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語氣異常嚴(yán)肅:“得海,這錢,咱不能收?!?/p>
我一愣:“為啥?叔他真心給……”
妻子打斷我,思路清晰地分析:“你想過沒有?大山叔他不是沒有親人!他親妹妹還健在,雖然嫁得遠(yuǎn),但法律上那是第一順序繼承人。還有,他那幾個親侄子、親侄女,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六個!以前誰管過叔的死活?現(xiàn)在這筆巨款下來,你一個人全拿了,他們會怎么想?會怎么說?他們會甘心嗎?到時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咱!親戚上門來鬧,那場面你想過嗎?咱們以前照顧叔,是圖良心安穩(wěn),是記著爹的話,不是圖他的錢!為了這八十萬,把所有的親戚都得罪光,往后回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那麻煩還能少嗎?這錢拿著燙手?。 ?/p>
妻子這一番話,像一盆涼水,把我那顆被巨款沖得有點發(fā)熱的腦袋,徹底澆醒了。是啊,光顧著感動了,沒想到這層。人情債,最難還,尤其是牽扯到錢。
我冷靜下來,拿著存折,重新坐到大山叔面前。我握著他的手,誠懇地說:“叔,你的心意,我懂,我也領(lǐng)了。但這錢,我真的不能就這么收下。你信我,我給你安排個好去處,保證讓你晚年無憂,也省得別人說閑話,讓你清凈?!?/p>
第二天,我拿著存折,攙著大山叔,又把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以及大山叔那幾個聞風(fēng)趕來的親侄子、侄女、還有他遠(yuǎn)嫁的妹妹(我也特意托人請了回來),都叫到了村委會。
等人到齊了,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那個存折放在了村支書面前的桌子上。我清了清嗓子,大聲說:“今天請各位長輩和親戚們來,就是想說大山叔這筆拆遷款的事。叔信任我,想把錢都交給我。但我趙得海在這里表個態(tài),這錢,我一分不會要!”
這話一出,底下頓時一陣竊竊私語。我頓了頓,繼續(xù)說:“我的想法是,這八十萬,是大山叔的養(yǎng)老錢!咱們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這筆錢交給村里代為保管,立下字據(jù)。往后,叔的生活費(fèi)、看病吃藥的錢,都從這里出,由村里和我,還有幾位長輩一起監(jiān)督。一定要讓叔的晚年,過得舒舒服服,體體面面!等將來……等將來叔百年之后,這筆錢要是還有結(jié)余,咱們再坐下來,根據(jù)這些年各家照顧叔出的力、盡的心,公平合理地分配。大家看,這樣行不行?”
我這番話說完,屋子里安靜了片刻。大山叔的妹妹先是抹了抹眼角,點了點頭。他那幾個原本眼神里帶著審視和戒備的侄子侄女,臉色也緩和了下來,互相看了看,都沒出聲反對。村支書拍了拍桌子:“得海這個辦法好!既顧全了大山叔的養(yǎng)老,也考慮了親戚情分,公平公道!我看就這么辦!”
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如今,大山叔依舊住在他那臨時安置房里,吃喝不愁,用度寬裕,精神狀態(tài)比以前還好。
那些親戚,雖然不像拆遷前那樣熱絡(luò),但逢年過節(jié)也會來看看他,關(guān)系反而比從前更融洽了些。
經(jīng)過這事,我更加明白了妻子當(dāng)初的遠(yuǎn)見。人啊,活在世上,不能只盯著錢看。情義比金錢更重,心安比富貴更難求。有些東西,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強(qiáng)求來也是麻煩。對得起天地良心,活得坦蕩踏實,晚上睡覺才能安穩(wěn)。這份踏實,是多少個八十萬都換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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