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百度APP暢享高清圖片

10月9日晚，驚聞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時，我的心情有些復(fù)雜，其中同時包含著驚喜與失落。

喜的自然是這位在候選人榜單上逗留多年的作家終于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肯定，驚的卻是瑞典科學院的選擇似乎并未遵循近幾年青睞清晰、明快的作品的規(guī)律，選擇了這位專于表達沉重、深刻哲學主題的作家；而失落則生自即將到來的對作家山呼海嘯般的關(guān)注，因為寫出這般如熔巖流淌的文字的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是個踽踽獨行者，他習慣于在遠離世俗的山野中叩問人類世界面臨的僵局和困境，而不是在攝像機、閃光燈的焦點中尋找生命的意義。

私心認為，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的文字具有相當高的閱讀門檻，就像一般文章對他的介紹，無外乎強調(diào)其冗長的句式、深邃的思想、陰郁的氛圍等。也許為了方便，幾乎所有報道都以“拉斯洛”稱呼他，這樣或許顯得親切，因為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匈牙利人與中國人一樣，都是姓在前名在后的。然而，我一直堅持在各種文字中稱他克拉斯諾霍爾卡伊這個像他的作品一樣拗口的姓，正是因為我希望在面對這位作家時，依然能夠像面對他的作品一樣提起精神，因為他值得我們專業(yè)、嚴肅地對待。獲獎前，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的作品在中國的接受面并不廣，其受眾很可能僅限于深度文學愛好者與文學專業(yè)研究者。獲得諾獎后，他的作品勢必走入中國大眾的閱讀視野，那么趁著這股東風，我們似乎可以經(jīng)由剛剛由九久讀書人出版的《世界在前進》這部短篇小說集進入作家的精神世界。

這部首次出版于2013年的短篇集，其內(nèi)部故事并非相互獨立，而是一個由不同文體精心構(gòu)建而成的整體結(jié)構(gòu)，各篇目之間相互闡釋，共同編織成了作家完整的哲學審美體系。全書的正文部分為“他說”和“敘述篇”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包含九篇文本，其中最為人所熟知且篇幅最長的是首發(fā)于1993年的《普遍的忒修斯》。在這篇故事中，敘述者被一個匿名社團軟禁在一棟大樓里，被迫發(fā)表了數(shù)次關(guān)于悲傷、反抗和占有等主題的演講。另外八篇的篇幅則短得多，體裁類似于哲學札記或箴言，探討了一些關(guān)于人類困境的核心概念。這些概念將以不同的排列組合方式穿插在第二部分“敘事篇”中。不過，全書最常出現(xiàn)的一組核心詞匯是“整體”和“部分”，通過對前述核心概念的討論，作家試圖尋找的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真理，亦即深藏于事物內(nèi)部的整體性。這些論述試圖解讀的是什么在推動著世界的前進。第二部分“敘述篇”用敘事和美學表達解釋了第一部分的哲學理念。這部分收錄了11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短篇小說，主人公踏遍了世界各地，用各種經(jīng)歷來闡釋“他說”中的哲學命題：人類的認知能力與世界本質(zhì)之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一切虛無、迫切的逃離欲望都來自這個基本困境。

全書以一句“我該離開”開篇，由此引入了逃離的概念，這一概念隨后貫穿整部作品。我們很快得知敘述者“他”無處可去，盡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美洲和亞洲，一遍又一遍地出現(xiàn)在歐洲和非洲，他的形象開始形成，他真的四處流浪，就像一根時針環(huán)游世界”，但并沒有一個確定的可以前往的目的地，因為“人們揮揮手便轟走了他，因為真的沒人在意”。那么，就必須離開地球。在這一篇中可以看見，盡管敘述者覺得“兩個方向都正確”，但他并不能真正移動，這導(dǎo)致出走本身成為一種靜止的、無目的的流浪，也是現(xiàn)代人類在面對無限選擇時所遭遇的困境。

在探討個人與宇宙關(guān)系的《關(guān)于速度》中，敘述者試圖通過反向奔跑來超越地球的速度，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速度無論如何都被包含在地球速度之內(nèi)。這寓言化地表達了個體在整體中試圖反抗和超越的徒勞。接下來的《但愿遺忘》和《美麗如斯》處理的是終極意義缺失的主題，因為“歷史沒有終結(jié)，什么都沒有結(jié)局”，我們只能維持某種狀態(tài)，亦即“堅持一些東西，保存一些東西，讓一些東西持續(xù)，一些東西留存”，卻無法獲得終極意義，因為談?wù)撟匀缓蜕裥远际峭絼?，最終我們只能談?wù)撟陨?，而這一切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然而，當人類視角成為唯一視角后，萬物都將淪為“風景”，但真正的風景——具有內(nèi)在意義的外部世界——卻全部消失了。這就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局限與悲哀?！蹲钔碓诙检`》以尼采抱馬痛哭的著名事件為引，探討了道德、理性與生命的沖突?？死怪Z霍爾卡伊在這里質(zhì)疑的是絕對的道德法則，他想“擺脫將我與道德法則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神秘而難以名狀的力量”，因為我是社會這個整體的一部分，而整體已在我的體內(nèi)植入了“法則”，這種精神上的無力映照的正是一種進行性癱瘓。

在進入第一部分的高潮《普遍的忒修斯》之前，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安排了一篇以全書標題《世界在前進》為題的篇目。它以“9·11”事件為切入點，將其比喻為“被捆綁的東西松開”，這象征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jié)和新時代的莫名開端。然而，人類無法用舊的語言和認知來解釋這個新的現(xiàn)實，因此，在這樣一個語言失效的世界里，人與世界的聯(lián)系也隨之斷裂，只剩下無助與恐懼。由此，《普遍的忒修斯》中以三場講座拋出的三個主題：論悲傷、論反叛、論占有,都是作家試圖再次與世界取得聯(lián)系的嘗試，卻似乎全部失敗。

《世界在前進》 人民文學出版社·九久讀書人2025年9月出版

最后兩則箴言式的短篇幾乎呼應(yīng)了前文所有的核心要素：《總共一百人》為書中所有角色的困境提供了一個宏大的歷史框架。“他說”中的敘述者，以及各篇故事中的主人公，在某種意義上，都是這一百代人的后代。他們只能痛苦地感受到某種本質(zhì)的東西——存在的意義、世界的真理——已經(jīng)消失，而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由誤解建構(gòu)起來的“人類所能企及的世界”中徒勞地掙扎、思索。這種虛無、困惑和疏離感，正是原始意義崩塌后的結(jié)果，也是前文一系列困境后的總潰敗。但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并非沒有提出解決的辦法，唯一拯救世界的可能便是“站在春天里……站著凝視這一切”，在“終極的直面中”去感受。這種頓悟時刻，在后面的“敘述篇”中經(jīng)常閃現(xiàn)，比如《那個加加林》中加加林所瞥見的“天堂”。然而，這種頓悟時刻往往是短暫的，無法徹底轉(zhuǎn)變困境，因為直面無法修復(fù)崩潰的意義，只能給個體帶來沖擊?！八f”的最后一篇《不在赫拉克利特的路上》是一段關(guān)于“回憶”的文字。敘述者指出，回憶不是對真實的再現(xiàn)，而是對真實的簡化、扭曲和另一種形式的遺忘。事實上，這否定了通過內(nèi)省或追溯過去來找到答案的可能性，基本上概括了“他說”的語境：我們被困在由誤解構(gòu)建的當下，向前走是虛無，向后看更是一種虛構(gòu)。

第二部分“敘述篇”中，每一則故事都與“他說”中的核心概念存在系統(tǒng)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幾乎是一座作家哲學觀念的文學實驗室。比如，《站著流浪》中，敘述者因面臨兩個方向的選擇而陷入行動癱瘓；在《九龍柱》中，主人公同聲傳譯員在象征著速度、效率與復(fù)雜性的上海高架系統(tǒng)中迷失了方向，其精神陷于停滯，最終被困在九龍柱這個亦古亦今的意象中。同聲傳譯員面對物理上的高速移動和精神上的絕對停滯的僵局，正是對《站著流浪》提出的人類困境的具象化呈現(xiàn)。再比如，《銀行家》通過大量重復(fù)化的碎片式對話，在福廷布勞什與世界之間建起了一堵墻，語言在這里成了阻隔而非橋梁，呼應(yīng)了《世界在前進》中敘述者感到語言的無力，《總共一百人》中“人類的言語將不再有用處”。我不想一一去分析每一篇故事都對應(yīng)著“他說”中的哪些概念（或許讀者可以自己去完成這項有趣的任務(wù)），但不可否認的是，幾乎每一則故事都彌漫著一種深刻的悲傷和憂郁，比如佩德羅對美麗但被廢棄的宮殿的凝視、同聲傳譯員在九龍柱下的孤獨、加加林研究者的絕望，以及“告別篇”中《從此別無所求》中那種決絕的、放棄一切的離開，這都是作家在面對這個世界冷漠、無意義的本質(zhì)時產(chǎn)生的形而上的情緒。

在結(jié)束這篇作為譯后記的文字前，我想再補充幾則對我來說特別有趣的軼事，權(quán)當我作為譯者的一點小小特權(quán)吧。今年2月26日晚，我與三位好友在北京胡同里的餐館閑聊，席間一位《世界文學》的編輯朋友關(guān)心我最近的翻譯成果，我便像過年給親戚介紹一年的成績似的告訴她我剛剛校完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的短篇小說集。要知道，這位作家是《世界文學》首先引進中國的，編輯的敏銳性讓她立刻向我約稿。整整兩個月后的北京電影節(jié)期間，我又與兩個月前胡同閑聊的兩位朋友一起看了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參與改編劇本、與導(dǎo)演塔爾·貝拉合作拍攝的電影《都靈之馬》。

去前我沒做任何功課，以為電影情節(jié)與小說內(nèi)容至少會有重合，便在朋友面前朗讀了這篇極短的文章。然而，情況并非如此。電影延續(xù)了小說《最晚在都靈》中尼采的崩潰，卻只在開頭的字幕中將小說中的場景進行了簡單陳述，然后便將尼采的崩潰瞬間擴展為一則關(guān)于世界終結(jié)的寓言。電影中肆虐的風暴、無法下咽的馬鈴薯、干涸的水井、熄滅的燈火，最終全部指向世界的沉寂、黑暗和坍塌。又過了兩個月，經(jīng)過出版社同意，短篇集里的《那是加加林》（當時的題目為《這就是加加林》）順利發(fā)表在《世界文學》7月號上。

又過了三個月，10月9日，好消息傳來，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獲得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所以，從今年2月開始，以每2—3個月為周期，我開始不斷與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相遇，而當我此刻終于停筆時，突然意識到，也許這一切也是他筆下故事的一部分——胡同餐廳中的閑談、電影院黑暗中的驚嘆、印刷紙張上的油墨、來自斯德哥爾摩的電話、緩慢轉(zhuǎn)動的時間齒輪，一切碎片都被與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相關(guān)的敘事所捕捉，最終精準地嵌入了時間這架機器中。

2025年10月13日于北京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編審）

原標題：《舒蓀樂：在“前進”的世界里凝視深淵——《世界在前進》譯后記》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郭影 蔡瑾

本文作者：舒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