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發(fā)布過一個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我國6-16歲在校學生中，精神障礙的患病率高達17.5%。這只是確診數(shù)據(jù)，被心理問題、情緒問題困住的孩子還有更多。

網(wǎng)絡上關于“孩子躺平怎么辦？”“怎么勸孩子去上學？”的討論越來越多，但我們更應該問的或許是，為什么這么多孩子活得如此痛苦、不得不走進精神科？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梁莊三部曲”的作者梁鴻把目光投向了這些因情緒問題而休學的孩子。她用了三年時間，走進家庭、學校、社會教育機構(gòu)和精神醫(yī)療機構(gòu)，沉浸式采訪了這些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教師、醫(yī)生與心理咨詢師，試圖呈現(xiàn)出當代中國青少年的心理圖景。他們面臨的困境，比單純的“不想上學”嚴重得多。

下文摘錄了書中的幾個片段。

一部分是“海淀媽媽”陳清畫的視角，她帶著抑郁的兒子吳用四處尋醫(yī)，被愧疚和無力折磨，也感到困惑——如果孩子們只能以吃藥來控制情緒，那誰來追究背后的原因？

一部分是孩子吳用對母親的自述，他嚴肅、直接地告訴母親：

“你讓我過度暴露在教育的創(chuàng)傷下，但你對這個創(chuàng)傷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我現(xiàn)在能穩(wěn)定地坐在這里和你說話，是我不再幻想和你們有真正的交流。”

“我的創(chuàng)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chuàng)傷，與存在和時間相關，不是簡單的海淀區(qū)青少年的創(chuàng)傷，并不是可療愈的東西。”

這是接近控訴的表達，但卻讓母親看到了一點希望，一些難以敘說的復雜情感被慢慢梳理出來。她對孩子說：“你說我們之間沒有聯(lián)結(jié)，沒有溫暖，我非常傷心，但是，我又想，你可能有更深的意思，并且，這是一個現(xiàn)實，我必須得接受，我只有承認了，不回避了，才有可能往下走。”

這些真實的故事也是一種追問：我們是否在日常的話語、表情與行為中，制造了看不見的創(chuàng)傷？在文化與觀念的深層，又有多少習焉不察的慣性，正在背離我們對孩子的愛？

本文摘選自《要有光》，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重擬，因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所刪減。

媽媽：

我失職了嗎？

那段時間，陳清畫經(jīng)?？?。她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她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能讓同事們知道，絕對不能。她跑到衛(wèi)生間，拿水沖臉，眼淚和著水一起往下流，她怎么也止不住。

她經(jīng)常無意識地翻手機簿，想找個人訴說，可是，她找不到。她不想輕易暴露她的情況，她絕對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內(nèi)部的千瘡百孔。

她想起那天的崩潰，她對著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號啕大哭，就覺得羞恥不堪。羞恥不單在于她的失控，還在于，她在突發(fā)情境下暴露出了自己孩子生病的事實。這里面有巨大的風險。她的孩子將有可能因此被另眼相待，被孤立，被拒絕，會影響他的性格、他的具體生活以及未來的職業(yè)和人生道路等等。

她應該盡力保護好孩子，不讓孩子將來受到更大的傷害?？墒?，她失職了。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無法承載她的痛苦，稍有風吹草動，她就會崩潰。

她也無法和丈夫吳揚平商量兒子吳用的事情。她能感知到吳揚平極為反感和憤怒她的眼淚，他不愿聽她的傾訴，總是一句簡短的回答，“管他干什么”，然后，“啪”掛了電話。

她最終只能選擇不依賴吳揚平，自己渡過難關。

01.

穿著校服的孩子擠滿了精神科，

看完病要馬上回學校上課

她對吳揚平有怨，在她最為深重的痛苦時刻，他作為丈夫，作為最親密的人，沒有幫助她，甚至，正是他的回避加重了她的無依無靠感。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可彌合的裂縫。

但是，當她提出給吳用找心理咨詢師時，吳揚平?jīng)]有絲毫猶豫地同意了。心理咨詢師隨后要求他們夫婦倆也去做家庭咨詢，他也去了。實際上，陳清畫和吳揚平都被心理咨詢師的話給鎮(zhèn)住了，心理咨詢師說，孩子出現(xiàn)問題，幾乎可以肯定，一定是你們的家庭關系出了問題。孩子的問題，百分百有父母的問題。

陳清畫看向吳揚平，發(fā)現(xiàn)他正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在碰到她的眼神后，他馬上閃了過去。陳清畫突然意識到，他的回避正說明他內(nèi)心的痛苦。他或許比她更迷茫，更害怕。他留下她一個人面對，以上班的名義，以她過于焦慮沒事找事為借口，自己逃跑了。

心理咨詢師說并不是說你們的行為導致了孩子的情緒問題，而是你們作為其中的一環(huán)，參與了孩子的情緒發(fā)展。你們家庭內(nèi)部沒有家暴、沒有冷漠，并不意味著沒有問題，相反，問題或許更為隱蔽，也更為嚴重，應該引起重視。

當陳清畫第一次站到精神科的候診大廳時，震驚地發(fā)現(xiàn)，太多太多孩子了。候診區(qū)的椅子上坐得滿滿的，每個醫(yī)生的診室外都站得滿滿的。有些孩子和吳用一樣，穿著式樣顏色不同的校服，看來也是看完病就要馬上再去學校上學。

他們掛的是一個普通號，一個小時后就叫到他們了。這是一位年輕的醫(yī)生，娃娃臉，看起來幾乎還未成年，陳清畫有本能的不信任。

后來，在他們換了好幾位醫(yī)生后，她才意識到，第一位醫(yī)生雖然經(jīng)驗不豐富，但應該是最值得信任的，他愿意花十幾分鐘詳細詢問吳用的情況，也非常認真地給陳清畫解釋一些基礎問題。當然，他也并沒有為陳清畫和吳用分析產(chǎn)生這些問題的原因，他不是心理咨詢師，他是精神科醫(yī)生，他負責問癥，開藥，至于原因，解開一些情緒郁結(jié)，那不是他們的本職工作。

這是后來陳清畫才了解到的，也是她始終不能接受的。孩子產(chǎn)生精神問題，肯定與他的精神狀態(tài)有關，單是吃藥，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他的問題，而他的精神緣由不能解決，吃再多的藥也只能緩解，而很難治愈。但是，所有人都說，首先，精神科不負責這個事情，除非這位醫(yī)生同時有心理咨詢的資質(zhì)，但也只能另約時間；其次，病人太多了，精神科醫(yī)生不可能給每個人多少時間。

“病人太多了。”他們說的是青少年病人。在這之前，陳清畫從來不知道這些。她查了資料，發(fā)現(xiàn)官方給予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就已經(jīng)觸目驚心，一年年比例大幅度增長，這應該還不包括像吳用這樣只處于潛伏狀態(tài)、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病人。

從進到醫(yī)生辦公室到出來，共二十分鐘左右。陳清畫帶著吳用到醫(yī)院其他科室去做各種檢測。每一處都是長長、長長的隊伍，隊伍里有一多半是家長和學生。她和吳用各排一個隊伍。

她前面有一位中年男性，提著公文包，四處張望，看到陳清畫帶著孩子過來，就非常積極地轉(zhuǎn)過來，說，也是帶孩子來的？你看我家的孩子，就站在那邊的那個，他不愿意排隊，他都好幾個月不洗澡了，不出門，也不讓我進，房間都臭了。中年男性邊說邊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陳清畫詫異于這位家長那么強烈的說話欲望，只好朝著他努嘴的方向看，一個微胖的男孩，十六七歲的樣子，頭朝向墻站著，頭發(fā)很長，一綹綹的，前面蓋著眼睛，后面披在肩膀上。他應該能聽到父親的話，但他沒有任何反應。

大廳里喧鬧混亂，人聲嗡嗡。黑色電子屏上滾動著紅色的字，上面是病人的名字以及要去的科室，電子音一遍遍以刺耳、高亢的聲音叫著病人的名字，好像要把它們拿出來示眾一番。

02.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以前不是這樣子啊

陳清畫和吳用花了半個上午的時間和一個下午的時間，終于做完了醫(yī)生要求的各項檢查。

在最后返回給吳用的病歷本上，醫(yī)生這樣寫：

主訴及現(xiàn)病史：初三下學期開始，出現(xiàn)亢奮，想法多，想做競賽題，精力好，總喝咖啡讓自己更興奮，情緒容易激動，最多持續(xù)一個月，此后有七八次亢奮狀態(tài)。近半年情緒消沉，行動緩慢，飲食、睡眠紊亂，不想做事。成績下降明顯。

精神檢查：意識清晰，定向力完整。反應慢，最近有不自主感，覺得自己應該寫作業(yè)，但是動不了。否認有自殺自傷觀念。

現(xiàn)狀：甲功、電解質(zhì)、生化未見明顯異常。紅外，偏執(zhí)可能。腦電圖正常。支持雙相。抑郁自測量表（SDS）和焦慮自評量表（SAS）均為重度。

處置意見：1.咨詢。2.囑定期相關化驗檢查。3.隨診。

藥方：舍曲林50mg qd;阿立哌唑7.5mg qn；優(yōu)菲7.5mg bid。

在拿到藥、回到家后，陳清畫才意識到，他們并沒有做好吃藥的準備。

就吳用是否需要吃藥這件事，陳清畫和吳揚平似乎從來沒有探討過。他們彼此欲言又止，無法對視，只能各自痛苦著。

在吳用吃藥將近一個月后，吳揚平通過關系找到一位在這方面更為知名的專家。專家平時在總院非常忙，很難掛號，但每周會在郊區(qū)分院值班，那個關系和專家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建議他們到郊區(qū)分院去，他可以加號給他們。

也許是專家太疲倦了，也許是吳揚平找的關系其實和專家關系并不怎么樣，專家并沒有對吳揚平一家更加和藹，而是很平淡地詢問吳用的情況。吳用說自己前一天喝了點茶，總想活動，感到脾氣稍微大一些，并且，有時會情緒不好，感到虛無，感受不到更多自己的情緒。吳用在那里講，專家在看他以往的檢查和病歷。然后，他給吳用換了藥。阿立哌唑和舍曲林繼續(xù)服用，加了碳酸鋰，第一周每天晚上一片，第二周每天晚上兩片。

從進去到出來，陳清畫看了下時間，十二分鐘左右。專家的表情一直非常嚴肅、冷淡，吳揚平在進去時介紹了自己是誰，提了那個關系的名字，專家愣了一下，之后，便沒有更多表情。

在陳清畫反復問藥的副作用時，他流露出些許不耐煩，陳清畫便怯懦地閉了嘴，她想可能專家看過太多家長這樣愚蠢無知的表情。這些家長的問話千篇一律，沒有新意，沒有任何實際作用。

吳用對碳酸鋰的反應很大，嘔吐、惡心，眼眶顫抖，手顫抖，無法安靜地坐在位置上，更無法專心聽課或做作業(yè)，他不得不在課間或午休時在學校走廊里來回疾走。周六周日的培訓班和競賽班他還在上，在這些小班里面，吳用始終表現(xiàn)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他堅持聽完老師的課，盡量做一些題，在十幾個孩子中保持著自己的中上水平。

但是，在一次次考試中，他的心理越來越脆弱，他對自己的成績極端緊張，也極端不滿，他覺得他應該更好。

在吃藥三個月后，吳用第一次缺了競賽班的課。早晨九點半鐘，他的房門還緊緊閉著，沒有任何聲響。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在這之前，無論如何難受，在周日早晨，他都能做到七點半準時起床，八點出發(fā)去上競賽班的課，他對自己通過競賽上北大還抱有很大的希望，陳清畫也還抱著期待，他的競賽老師、周邊家長也都不斷給他以某種幻象。如果連競賽課程他都難以為繼，那將是一個非常重大的信號。

第一次晚起之后，吳用開始經(jīng)常早晨遲到，但他能堅持在十點前到競賽班地點上課。這個時間是上午考試時間，下午會按照這張卷子來講試題，并且，老師會給學生一一糾錯，所以，他必須得做這張卷子，否則，下午他將沒有任何機會參與進去。

陳清畫和吳用的心理咨詢師交流這一問題，心理咨詢師告訴陳清畫，在藥物方面，他沒有資格發(fā)言，還是盡量按照醫(yī)囑來。他認為吳用內(nèi)心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家庭問題、學習問題都有。

他有狂妄的成分，比如認為自己要學習世界上所有的知識，所以有時會顯得輕躁，但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能力完成這一目標時，又會陷入低落，這看似是雙相情感障礙的癥狀，但有時也是青少年對自我期許過高的正常表現(xiàn)，不能輕易就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妄想狀態(tài)。但這個時候，確實需要家長高度關注，有時醫(yī)療手段也可以用一些。

他又一次意味深長地對陳清畫說，只要家長放松了，孩子就好了。他說你一定記住這句話，看病就看病，不要災難化后果；痛苦就痛苦，不要夸大它，孩子健康第一位，所有事情在孩子的健康面前都要靠后。

陳清畫能體會這句話，她看了很多公眾號上的文章，也聽了很多直播，連線上的家長往往都處于崩潰狀態(tài)，翻來覆去地重復一句話，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他以前不是這樣子啊。

咨詢師往往會說，家長，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處理孩子的問題，是先處理你的問題。話是這樣說的，但是，在山塌下來的時候，家長總是最先承受重量的人。

03.

如果孩子這么輕易被送進精神科，

那誰來追究背后的原因？

在吳用從開始到醫(yī)院看病吃藥到結(jié)束吃藥的那兩年時間里，陳清畫最大的疑問是：精神科醫(yī)生是在哪種意義上界定孩子的病情的？吳用到底只是嚴重的情緒問題還是已經(jīng)成為典型性的精神病癥？是在什么界限下被要求必須介入藥物的？

但是，這些問題在醫(yī)生看來幾乎無意義，不值得回答。當然，也可能太專業(yè)，無法在有限時間內(nèi)簡單回答。

有朋友告訴她，現(xiàn)在精神類藥物是相對安全的，就像感冒藥一樣，不必太過恐懼。陳清畫所擔憂的不是這些，如果孩子們就這么輕易地被送進精神科，以吃藥來控制情緒，那誰來追究背后的原因，誰又肯進行真正的反思？她隱隱覺得這不太對頭。

在查閱無數(shù)信息之后，陳清畫查到了一個在網(wǎng)上評分非常高的醫(yī)生，病友的評價是耐心、細致、專業(yè)，這似乎更適合吳用的情況。花了高價，陳清畫掛了這位醫(yī)生的號。

他們中午十二點半到達醫(yī)院，預約的號下午一點鐘。等到候診大廳時，陳清畫發(fā)現(xiàn)一個醫(yī)生診室門口還圍著好幾位病人，她過去看了看墻上釘?shù)拿?，正是那位醫(yī)生。

她上午的診療還沒結(jié)束，自己也還沒有吃上飯。圍在門口的病人都是青少年及其家長，其中一位家長拉著箱子，她們從外地趕來，直接從車站到醫(yī)院這里，她焦急于醫(yī)生上午是否馬上要停診，她們下午還預約了另外一家醫(yī)院。旁邊站著的孩子頭低著，表情麻木，對母親表現(xiàn)出的焦慮和傾訴欲毫無反應。

陳清畫回看候診大廳，孩子們或者低頭打手機，或者趴在前面椅子的靠背上，誰也不看，他們都是“病人”，彼此不愿意交流，也不愿意和父母交流。他們沉默不語，等著命運的叫號。

在不斷出入醫(yī)院的過程中，陳清畫看到種種類型的父母，他們和孩子說話的方式，包括處理突發(fā)狀況的方式（這在醫(yī)院的候診大廳很常見），她都感到非常不適。

她看到父母的問題，那種讓人窒息的關注，那種無奈的忍讓，那種迷茫的恐懼，包括臉上深重的焦慮，在這些反應下，孩子的問題必然很難好轉(zhuǎn)。每看到一個例子，她都會反觀自己，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似乎每一種癥狀在她身上都有顯示。

孩子：

我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當母子間的對話進行到這一地步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人類最悲傷的時刻。

這是深夜，2024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陳清畫和吳用從晚上七點鐘一直聊到凌晨三四點鐘，一開始兩個人處于相互辯解的狀態(tài)，隨著時間的流逝，陳清畫的聲音越來越低，吳用的聲音越來越穩(wěn)定，無力感又一次深深地侵襲陳清畫。

吳揚平在隔壁臥室，一開始還過來看看，試圖參與母子間的對話，但是，很快，他就被房間里過于嚴肅的氛圍給嚇退了。他選擇了休息。

窗簾緊閉，能聽到外面的風呼嘯來去?？蛇@風聲竟然使得房間內(nèi)更加安靜。那些蟄伏在深淵里的真相慢慢爬行了出來，開始肆意橫行，施展它的暴力，給那些搖搖欲墜的關系以徹底的摧毀。

沒有人經(jīng)得起這樣的審視。沒有一種家庭關系經(jīng)得住這樣的安靜時刻。

（編者注：以下內(nèi)容為吳用的自述）

01.

家庭成了學校的延續(xù)，

哪有什么家庭的溫馨？

我現(xiàn)在在這里坐著，我只是覺得這房子怪好的。我回到家，只是覺得住著挺爽的，這是一個吃喝可以集成的空間。你得接受創(chuàng)傷是真實的存在。再說母親和兒子的關系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們只能坐在這兒理性地聊更廣泛的關系。這是有意義的，但也是最糟糕的。

你們整個家庭把我拋棄了，你根本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有多大的被拋棄感，遭受了多大的創(chuàng)傷。從高一到大一，我覺得你們都把我拋棄了，你們沒有給我任何的情感支持。媽媽，你不要覺得你很傷心，我只能用這種絕對的具有破壞性的話語來讓你們意識到你們對我的拋棄。

小時候，我經(jīng)常覺得你和芳姐、玉姐的關系比和我好得多，雖然我知道她們被你找來是照顧我的，但是，我感覺你們聊得更好，你們在一起更開心，你們也不帶我玩，只和我說學習如何如何，我只能自己玩。我的生活只是上學、寫作業(yè)，你們的生活卻有另外的內(nèi)容，聊這個劇那個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一個人在那里寫作業(yè)。

所以，雖然我們在一個空間里，卻沒有共同話題，我只有打游戲。你們組成一個堡壘，我進不去。我很羨慕你們，我很晚才意識到這一點。我現(xiàn)在看見女生和女生玩就特別羨慕，我想或許你們這種關系更吸引人。你們的共同話題比我多，我感到很孤獨。即使你們經(jīng)常帶我去爬山，出去吃飯，我還是加入不了你們。

本來家庭應該成為一家人抱團取暖的地方，我在學校累了，回來可以休息一下，可是，回到家里比在學校遭受的打擊還大。你總說咱們家里氛圍還挺溫馨的，我沒有這方面感受，我的感覺是家里從來都是冷冰冰的。

你想想，我一進家門，看到的就是你那張擔心我寫不完作業(yè)的臉。你的表情沉重，已經(jīng)預見了我晚上作業(yè)又寫不完，你用你的表情讓我及早就范，乖乖進到房間寫作業(yè)。最終，家庭成了學校的延續(xù)。在學校聽課寫作業(yè)，回來還是寫作業(yè)。爸爸媽媽甚至比學校老師更嚴厲，哪有什么家庭的溫馨？

如果現(xiàn)在一定要回到當初，找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的話，也許，爸爸能夠加入我的生活中，會好很多。那時候，爸爸天天忙，我?guī)缀跻姴坏剿?b>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有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他是不在場的。我對他印象不深刻。

在歷史性的選擇中，你們都沒有選擇我。你并沒有很好地起到一個社會中介的作用，你讓我過度暴露在教育的創(chuàng)傷下，但你對這個創(chuàng)傷的了解并不是很多。不只是競賽，從你費盡心力讓我上北京市最好的小學這件事就開始了。

其實，那是錯誤的開始，這是你技術性失誤的一點，你應該意識到，但是你沒有意識到，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包括你經(jīng)常說我是有福的孩子，我都感到一種極大的無可奈何。我覺得我太沒有福了。我覺得我整個在受苦。我唯一的福氣就是我對受苦是無所謂的。

我和爸爸之間也完全沒有情感聯(lián)結(jié)，他也對我所說的這種創(chuàng)傷完全不認同，也不接受。

02.

我現(xiàn)在能穩(wěn)定地坐著和你說話，

是因為我不再幻想和你們有真正的交流

創(chuàng)傷就是一種斷裂，情感聯(lián)結(jié)的斷裂，欲望的斷裂，你沒有認識到。你不可能從創(chuàng)傷的角度和我共鳴，因為你沒有這個創(chuàng)傷。為什么我讓你學東西，至少你知道我的創(chuàng)傷是什么樣子，你可以理解創(chuàng)傷。

你把思想和創(chuàng)傷割開來，其實，思想就是創(chuàng)傷。我只有保持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就是我。我的生活組織起來的方式就是創(chuàng)傷。

你始終想把我的創(chuàng)傷排除在外。你的話語中還透露著對整全關系的幻想，就是對又整體又全面的那種美好關系的幻想，其實這種關系根本不可能有的。你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可能才會對我所說的創(chuàng)傷有所理解。這是某種救贖性的。我并不認為有那種原始的、未經(jīng)創(chuàng)傷的關系的存在。

親情這條線已經(jīng)斷得太徹底了，無法修好了，在我想修復的年齡你們意識不到，現(xiàn)在我不打算修了。現(xiàn)在修的話是對我的情感的背叛。我要存在，我必須和它們斷了聯(lián)結(jié)。因為我意識到，我現(xiàn)在能穩(wěn)定地坐在這里和你說話，是我不再幻想和你們有真正的交流，再也沒有情感共振的可能，我才愿意用愛去交流，是對你們的愛。它意味著創(chuàng)傷的不可修復，不是意味著家庭溫暖的再現(xiàn)。

你們還在試圖維系整全的家庭關系，這與物理距離的遠近沒有關系。

你覺得“我要把我兒子從某種被困狀態(tài)中拉一把”，但你沒有意識到你自己就處于被困狀態(tài)。你的感覺是你在不斷生各種辦法抓住我，讓我恢復你所想的“正?！保褪呛煤蒙蠈W，認真學習。但是，你抓的完全是錯的。那時候，我的問題其實不是上不上學的問題。

我當時給你表述的是我要學習，不是我要上學，我只有在學習中才能獲取某種安寧，但是你們一直覺得這違背了規(guī)則和常規(guī)，這是絕對的焦點。你們沒有意識到，我只有在純粹的學習狀態(tài)中，才能從初中就開始的那種絕望中拯救出來。我整個的生存是基于學習的熱情存在的，不是上學。你一次次覺得我的決定違背了實際的生存規(guī)則，那樣沒有未來。我不需要什么未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有什么未來？

你的想法是我自己學習讀書學不出什么東西，還得通過系統(tǒng)的教育，覺得休學會使我更封閉。媽媽，你知道，在那時候，當我被迫去學各種東西時，我學到東西了嗎？你覺得我真的學到東西了？你心里其實很清楚。

你不可能共情我。你天天和我吵，我覺得你很多時候只是覺得你兒子有情緒問題要休息一下，你并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問題在哪兒。這當然是好的，對我也是有利條件，但是從根本上你沒有接納我。

我最大的背棄感來自哪里？你對我根本沒有情感共鳴。我知道你不理解，如果你真理解我，你就會支持我。

你讓我那樣學習，我覺得我當時死了就行。如果你能共鳴，老實說，如果你當時同意我休學在家學習，可能我就不休學了，這個事情也可能就過去了?；蛘撸倚菹⒁幌戮秃昧?。那是一種絕對的、巨大的背叛。

我以為我們出去一趟只是休息，沒想到你是給我找學校。你費盡你的關系，到各處去找私立的、公立的學校。當找到學校后，你說我高興得不得了，其實是你快把我逼瘋了，我同意在這個學校上，這樣至少我可以擺脫絕望的境地。

因為我當時的情形是在南方一個狹小的房間里，熱得不行，睡不著覺，渾身難受，還要天天和你一起去找學校，能找到一個學校也算有交代了。不然，我還要面對你天天哭，說你一個家長的社會責任什么的。你不要否認，你對著我大哭，你說你兒子要上學，如果你兒子不上學，你就是失敗的。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拿這種哭泣來表演你的傷心并且試圖讓我屈服，這是對我絕對的背棄。我當時完全不想和社會接觸。我理解你作為媽媽的立場，但是，你的立場對我是傾軋式的，我完全沒有能力應對，我只有毀滅感。

因為你只是看到我打游戲，所以，你對我休學并不信任。你想什么，就只能看到我做什么，你對我從來沒有信任感。所以，你只看到我休學的負面，而不去從總體上來衡量。

我每天只學四個小時，也比在學校待一天學的東西要多得多。更何況，你們不停地給我制造創(chuàng)傷，我得不停地運轉(zhuǎn)我的大腦去應對這種情況。我的腦子要比正常人的腦子運轉(zhuǎn)更多倍數(shù)，多更多回路。

03.

媽媽，你得繼續(xù)學習，

我的創(chuàng)傷不是簡單的海淀青少年的創(chuàng)傷

我是想強調(diào)，你出于一種廣泛社會規(guī)則下的成熟決定，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絕對的背棄，是一種毀滅。你的正確是對我的思想的一種毀滅。

其實，你一直覺得自己很正確，你不要否認，你到現(xiàn)在還認為你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你摸著你內(nèi)心想一想是不是。你從來沒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我的想法。即使現(xiàn)在，我們只是看似在進行一場成人間的、平等的對話，你心里還是不以為然的。這才是真正讓人絕望的。

我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學校、老師和所有人也都是這樣的。所以，我說我的創(chuàng)傷是一種世界性的、文明的、制度的創(chuàng)傷。在更小時候，我沒有能力想清楚這一點，只感覺到絕望、憤怒，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生病了，抑郁了，沒法上學了。

你的拒斥立場一直沒有消失。你要知道，我完全理解你所有的立場、你作為一個成人的責任和社會規(guī)則，我所有的情緒和選擇是知道你這種情況才做出的。你始終還是把我作為一個小孩子來看待。我看不起你的這種想法。我這種姿態(tài)是沒辦法的。

你把我逼瘋了，逼死了，我只有重新開始，一件一件把這些事情克服才能活下來。我理解你的焦慮，但我不能接受你的焦慮，你的焦慮行為對我來說是毀滅性的，它把我的情感再次創(chuàng)傷化了。

我現(xiàn)在沒有立場，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是必然的社會傷害，你只是社會的一個代表，跟你也沒關系了。

以前，我在家的時候跟你有關系，但是你沒有做得更好，現(xiàn)在我長大了，跟你也沒關系了。我只能自己把它解決掉，這是我的政治性責任。我覺得將來我一定要進行社會改革，去改變這種狀況，至少不讓其他孩子再受這份苦。我還是得上大學，努力掌握知識，最終去改變?nèi)藗兊乃枷?。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去改變，但我會學習，也許是通過學術，通過從政，通過思想的傳播，或者具體的社會運動，我還在探索。

今年暑假那兩次吵架，我清晰地表達出我的痛苦。我說你要再這樣的話，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我感覺那之后，你真的在做出改變，不再逼我做一些事情，認真傾聽我的內(nèi)心，也真的認識到我的創(chuàng)傷的存在，我感覺我們之間的交流變得比較順暢了。

但是，“你是我媽媽”的那種溫暖感仍然很少，這一點似乎很難改變，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媽媽，你得繼續(xù)學習，你得知道人類創(chuàng)傷的復雜性和必然性。我的創(chuàng)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chuàng)傷，與存在和時間相關，不是簡單的海淀區(qū)青少年的創(chuàng)傷，并不是可療愈的東西。

為什么很多哲學家要把這個世界重新解釋一遍，是因為他們沒辦法接受這個事情，他們意識到創(chuàng)傷是這個世界絕對的裂縫，他們不得不把這個世界重新構(gòu)建出來，否則，人就沒辦法活著。所以，哲學都是創(chuàng)傷性的。這是爛大街老掉牙的話，在精神分析出現(xiàn)之后，人們經(jīng)常用，但很有道理。

這個世界上沒有普通人，大家各有各的軌跡，你非要認為有一種廣泛的相同的社會軌跡，有一種必然的社會歸屬，這種觀念會折磨你，最終也會折磨我。社會上每個人都在受折磨。你認為有一種無創(chuàng)傷的家庭，這是你的幻想。每個人都是一個個的人，你得意識到這一點。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

反過來，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希望。譬如我們有著共同的志向，作為一個朋友，說說心里話。當然，這一前提必須建構(gòu)在你認識到創(chuàng)傷存在的基礎上和不斷學習的基礎上。你一定要認識到，所有家庭都是創(chuàng)傷性的，沒有一個完美的、整全的家庭。所以，為什么說社會改革是必然的，因為你沒有辦法通過自我救贖來完成。

只有不回避了，

才有可能往下走。

夜越來越深，風聲漸漸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萬籟俱靜。房間里呼吸聲和對話聲被?，F(xiàn)出來，散發(fā)出某種本質(zhì)氣息。陳清畫明顯感覺到，吳用說話的音調(diào)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似乎有些倦怠，但卻是因為理解。

談話最初時那種激烈的對抗變?yōu)榛ハ鄡A訴，他們的身份倒了過來。兒子成了解釋者和勸說者，母親在抗辯的同時更多地在理解和認同兒子，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通道，一些難以敘說的復雜情感被慢慢梳理出來。陳清畫看到了希望。

她看著吳用，內(nèi)心產(chǎn)生極為柔軟的情感，她的兒子正在長大。他試圖理解自己的母親，也試圖從更寬廣意義上去理解人類的情感和社會的結(jié)構(gòu)。創(chuàng)傷變成他思考的起點和前行的動力。

雖然陳清畫內(nèi)心深處并不希望是這樣。因為那創(chuàng)傷是惡魔般的存在，一不留神就把人給吞噬了，吳用過往遭受的痛苦、內(nèi)心的動蕩都是因它而產(chǎn)生，她寧肯吳用平安、快樂。但她珍惜這樣的時刻，珍惜這樣的夜晚。

她緊緊盯著吳用的眼睛，慢慢地說：

“兒子，我是這樣想的，既然創(chuàng)傷不可改變，也很難改變，我的希望是懷著這種創(chuàng)傷，我們還能夠構(gòu)成聯(lián)結(jié)。像你所說，找到創(chuàng)傷的真實感，以產(chǎn)生真正的改變。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做出一種努力，我這種努力不是說把創(chuàng)傷回避過去，而是打開這個創(chuàng)傷，讓它呈現(xiàn)出來，去看到其內(nèi)部更加細微的東西，因為敘說本身也是一種很重要的彌合方式。

我還是希望我們母子之間有更深沉的聯(lián)系，不管是溫暖也罷，志同道合也罷，我希望我們之間有一種真正的聯(lián)結(jié)。哪怕我現(xiàn)在五十歲了，我還是不放棄這種努力。也許我們以后還會有沖突和矛盾，我還是希望盡量不要斷裂。

我們換一種方式，因為我們都是成人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敞開來說話，可以聊很多東西。我是希望你知道我在努力。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告訴我，我覺得你哪點不好，我也可以坦誠地說。

譬如今天晚上其實我很傷心，你說我們之間沒有聯(lián)結(jié)，沒有溫暖，我非常傷心，但是，我又想，你可能有更深的意思，并且，這是一個現(xiàn)實，我必須得接受，我只有承認了，不回避了，才有可能往下走。我在不斷調(diào)試，還是希望建立更深的母子聯(lián)結(jié)，我不想放棄這種情感。

我不想有一天我老了，你到了三四十歲，你說我和我母親之間從來沒有聯(lián)結(jié)，如果到那時候，我覺得我這一生真挺可悲的。我希望在你我之間有這種深沉聯(lián)結(jié)。這也許是我過度焦慮和過度關注的原因之一。

因為我自己有過缺失，所以老想有一種你說的整全概念。但是，不管怎樣，在我們的母子關系上，我不希望留下什么遺憾，至于創(chuàng)傷帶來思考的動力和經(jīng)驗，那是另外一個話題?！?/p>

吳用低低地“嗯”了一聲，臉上露出罕見的羞澀的表情，也許是陳清畫太真摯了，也許是他們之間太少有這種真情流露的對話，這不是大家習慣的方式。這是很好的開始，是新的希望誕生的前提。

陳清畫又想驕傲了，她覺得她真不錯，能夠和兒子進行這么有情感、有深度的對話，但她馬上告誡自己，這是一種虛榮，它會帶來偏差，要警醒自己。

看著吳用站起來，往書房外走的高大身形，她突然淚眼模糊，她感受到了一種珍貴的回饋，她的兒子正以自己艱難的成長作為基礎，向母親提出“你要學習”的要求。他們之間似乎有了并肩前行的可能，既是母子，也是朋友。

本文節(jié)選自

《要有光》

作者: 梁鴻

出品方: 中信·先見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25-9

編輯 | 草草

主編 | 魏冰心

圖源｜《大象席地而坐》《人間失格》《狗十三》《涉過憤怒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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