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懷宇

看了電影《坪石先生》，頗有感觸。

電影中主角黃際遇是澄海鄉(xiāng)賢，更和山東青島有一段緣，是梁實秋所記“酒中八仙”之一。

黃際遇(1885—1945)，字任初，號疇盦。黃際遇日記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包括歷史、文學、數(shù)學、對聯(lián)、書信、棋譜(中國象棋)等，多以毛筆書寫，大量使用古體，雜以外文。

梁實秋親見黃際遇日記：“任初先生有寫日記的習慣，寫在十行紙的本子上，永遠是用毛筆寫，有時行書，有時工楷，寫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據(jù)云寫了數(shù)十年未曾間斷。他的日記攤在桌上，不避人窺視，我偶然亦曾披覽一二頁，深佩其細膩而有恒。他喜治小學，對于字的形體構(gòu)造特別留意，故書寫之間常用古體?！?/p>

而蔡元培先生說：“任初日記，茍付梨棗，非延多種專門學者，難與校對。”

讀黃際遇日記，仿佛進入他的歷史世界。

饒宗頤《黃際遇教授傳》所記黃際遇經(jīng)歷與成就大略如下：“先生未冠，已畢四書五經(jīng)。年十四，補博士弟子員。十七東渡扶桑，入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數(shù)理科。暇偕陳衡恪、黃侃，從余杭章炳麟游，兼治文字音韻之學。庚戌殿試中格致科舉人。任天津高等工業(yè)學校教授。民國三年，任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教務長。前后九年，中間于民國九年奉教育部派赴歐美考察教育，于芝加哥大學攻治數(shù)學，留美二年，得碩士學位，歸。歷任中山大學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教務長，河南大學校長，青島大學文理學院院長。為維護河南大學，曾出任河南省教育廳廳長，非其志也。九一八后，睹邊事日非，于民國廿四年，復返粵中山大學，任理學院數(shù)天系主任兼文工兩學院教授……其學長于數(shù)理解析，蜚聲國際，嘗發(fā)明一定積分定理，著有《Gudermann函數(shù)之研究》《潮州八聲誤讀表》《班書字說》，及《疇盦數(shù)學論文集》?！?/p>

1930年9月20日，黃際遇參加國立青島大學正式成立會議，任該校數(shù)學教授兼數(shù)學系主任、理學院院長。1932年，國立青島大學改名為國立山東大學。其間，楊振聲、趙畸、聞一多、陳命凡、黃際遇、劉康甫、方令孺和梁實秋，并稱“酒中八仙”。

梁實秋的《酒中八仙——憶青島舊游》一文說：“我現(xiàn)在所要寫的酒中八仙是民國十九年(即1930年)至二十三年(即1934年)間我的一些朋友，在青島大學共事的時候，在一起宴飲作樂，酒酣耳熱，一時忘形，乃比附前賢，戲以八仙自況?！@一群酒徒的成員并不固定，四年之中也有變化，最初是聞一多環(huán)顧座上共有八人，一時靈感，遂曰：‘我們是酒中八仙！’這八個人是：楊振聲、趙畸、聞一多、陳命凡、黃際遇、劉康甫、方令孺和區(qū)區(qū)我……”

梁實秋記憶里的黃際遇形象如此：“黃際遇，字任初，廣東澄海人，長我十七八歲，是我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位。他做過韓復榘主豫時的教育廳廳長，有宦場經(jīng)驗，但仍不脫名士風范。他永遠是一件布衣長袍，左胸前縫有細長的兩個布袋，正好插進兩根鉛筆。他是學數(shù)學的，任理學院長，聞一多離去之后兼任文學院長。嗜象棋，曾與國內(nèi)高手過招，有筆記簿一本置案頭，每次與人棋后輒詳記全盤招數(shù)，而且能偶然不用棋盤棋子，憑口說進行棋賽。又治小學，博聞多識。他住在第八宿舍，有潮汕廚師一名，為治炊膳，烹調(diào)甚精。有一次約一多和我前去小酌，有菜二色給我印象甚深，一是白水氽大蝦，去皮留尾，氽出來的蝦肉白似雪，蝦尾紅如丹；一是清燉牛鞭，則我未愿嘗試。任初每日必飲，宴會時拇戰(zhàn)興致最豪，噪音尖銳而常出怪聲，狂態(tài)可掬。我們飲后通常是三五輩在任初領(lǐng)導之下去做余興。任初在澄海是縉紳大戶，門前橫匾大書‘碩士第’三字，雄視鄉(xiāng)里。潮汕巨商頗有幾家在青島設有店鋪，經(jīng)營山東土產(chǎn)運銷，皆對任初格外敬禮。我們一行帶著不同程度的酒意，浩浩蕩蕩地于深更半夜去敲店門，驚醒了睡在柜臺上的伙計們……”

黃際遇的日記中，青島的飲宴甚多。日記中多次提到的“宏成發(fā)”，為潮汕商人蔡紉秋在青島所開的運銷土產(chǎn)的店鋪。黃際遇曾為宏成發(fā)題匾，見1932年10月2日記：“辰三刻啖白粥，振筆書‘宏成發(fā)’橫署，字徑二尺。”而梁實秋在《記黃際遇先生》說：“我們在青島的朋友，有酒中八仙之稱，先生實其中佼佼者。三十斤的花雕一壇，共同一夕罄盡，往往尚有余興，隨先生到其熟悉之潮州幫的貿(mào)易商號，排闥而入，直趨后廳，有佼童兮，伺候茶水，小壺小盞，真正的工夫茶。先生至此，顧而樂之。”

當年青島“酒中八仙”聚飲，每夕以罄一壇三十斤的黃酒為度。黃際遇在日記中說：“黃酒或曰陳酒、曰紹酒、曰紹興酒，稍雅者曰花雕，紹興人曰女兒酒，市賈每斤二角以上，陳者可直數(shù)金，問其命名，則紹人于女子初生之年便釀此酒，或舉以為賀酒，曇以花彩之，迨嫁女時出以饗客，或舉以助妝奩也，此酒盛行國中，它非其敵，日人謀我無微不至，聞且鳩巨資作仿造之計云?！?1934年8月23日記)

黃際遇也曾品茅臺：“達夫攜名酒相從，則貴陽陳釀茅臺酒也。壘古于敦盤，味馥于高粱，助以多肴，博諸佳話?！?1936年4月2日記)

澄海稱喝酒為“食酒”，黃際遇日記中也有一番考證：《于定國傳》：“定國食酒至數(shù)石不亂?！绷雍瘛缎蝻嫛罚骸拔岵∑?，不能食酒，至是醉焉。”今惟潮閩謂之食酒，嶺南曰飲酒，中原曰吃酒，北方曰喝酒。(1937年9月4日記)

黃際遇不僅與章太炎、黃侃、陳寅恪等學界中人相交甚歡，對新文學也頗有見地。

沈從文當年即是他在青島的同事。黃際遇1932年10月8日記：“沈從文子同事亦快二年了，是一個頹廢派小說的作家，是一個文科高級作文的報導教員。我和他見面的時間，倒沒有和他的作品見面的時間百分之一，他的作品是無法遮掩他天才的，他的行為卻知道不多。因為少見面，或者見面而仍不多說話的緣故，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現(xiàn)上加以種種推測，乃至于幻想。但有一次因為閱國文試卷，人馬不夠用，請他幫忙，一連三天，同桌吃飯，亦好幾次才知道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懸擬的那樣頹廢和畸特。據(jù)說他的確是一個小兵出身——他署他作品亦用過小兵字樣，但是不許朋友當面說的——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年紀不滿三十，做出來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長短皆宜。《阿麗思中國游記》尤為宏麗，不像魯迅專以尖刻，郁達夫?qū)Ｒ灶j廢為拿手戲的。小小大學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與斯人同時’之恨了。閱沈從文子《不死日記》后記?！?/p>

黃際遇日記向喜以文言寫成，此處則用白話文，與沈從文的文字相得益彰。

1945年10月21日，舟次清遠白廟，凌晨，黃際遇更衣失足落水，遂罹難。

電影《坪石先生》中，中山大學校長張云是黃際遇學生，也有精彩表現(xiàn)。張云在《黃任初先生文鈔》序中說：“他寫日記很用心而且不間斷，數(shù)十年如一日，書法秀健，詞句典雅，內(nèi)容不拘一格：或記高深數(shù)理的推算方式，或記象棋的得意步驟，或抒身世家國之感，或敘眼前景物，……黃師某年由滬返汕，厄于水，致散失其一二十年間所作，極感痛心。然今所存者猶五十余本。黃師日記，大部毀于水，而身復死于水，數(shù)亦奇矣?！?/p>

重尋黃際遇的歷史世界，不免感慨：人生一世，不過就是把名字寫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