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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虹口區(qū)圖書館水電路總館，每層樓的走廊盡頭、靠近茶水間的位置，都放著一本紙質(zhì)留言簿，幾乎每隔一兩周就會被寫滿換新。

甚至有讀者留下的意見就是：“寫留言簿的筆芯快要用完了，麻煩更換下?！?/p>

實際上，這本留言簿曾沉睡多年，每月收到的意見寥寥。直到去年8月，圖書館裝修重開，留言簿偶然間從服務臺被移到了這個無人值守的角落。

正是這次調(diào)整，讓讀者留言忽然井噴，也悄然改變了他們與圖書館溝通的方式。有讀者反映椅子腳架磨損、移動時有噪音，館方立即更換了所有被磨損的凳腳；有人說直飲水有異味，圖書館聯(lián)系兩家機構(gòu)做了水質(zhì)檢測并公示報告；還有讀者指出館內(nèi)噪音問題，館內(nèi)工作人員隨即改變了輪值巡查的方式……

這場由留言簿引發(fā)的正向循環(huán)，某種程度上是一次對公共空間中公眾表達意愿和話語權的重塑。圖書館挪動的并非只是意見簿的位置，也撬動了公共服務提供者的心態(tài)。

虹口圖書館留言簿的“走紅”，也讓我們對其背后的問題產(chǎn)生了興趣：在網(wǎng)絡反饋渠道看似無比暢通的當下，究竟誰還在用公共場所的留言簿？他們又在何種情境下決定留下自己的聲音？

虹口去圖書館留言簿擺放的位置。于金卉 攝

相信留言簿是“有用”的

在這個搬遷至飲水處的留言簿還鮮為人知時，早期的一批留言者幾乎都記得，自己在這本留言簿上寫下的文字，是源于“一時興起或沖動”——他們平時大多沒有寫紙質(zhì)留言的習慣。

其中包括51歲的王賢。每天早上8點出頭，王賢都會騎5分鐘自行車來到虹口圖書館，排隊等待開館。

“早上9點開門時，門口常排著二三十人，一到10點，二樓基本滿座?！睅啄昵笆I(yè)后，王賢就成了圖書館的?？?。節(jié)假日，他還會提前幫上高三的兒子找座位，孩子從小學五六年級就和王賢一起泡圖書館。

圖書館是安全避世的所在，王賢稱自己一直在這里獲得進步，樂在其中。但提及自己的“待業(yè)”身份，他眼神有些游移和失落。

新館裝修后，王賢發(fā)現(xiàn)，人來得多了，二樓閱覽室聲音也嘈雜了。加上原本的幾個隔間在裝修后被打通，噪音常傳得格外遠。

最初王賢決定忍受噪音。他的策略是坐在熟人邊上，比如一位長者常來圖書館安靜練字，這是他固定的看書搭子。

王賢經(jīng)常帶著兒子來圖書館自習。楊書源 攝

“上海人大都比較含蓄，不愿意出頭?！蓖踬t不愿在圖書館和人起沖突，“如果我去制止說話的人，也會發(fā)生聲音，怕影響其他人?！彼ǔＶ辉诓宛^等場合，才會找服務員提醒說話聲音過大的鄰桌。

但在8月3日周六那天，他實在按捺不住了。

當時，一對夫妻帶著不到5歲的孩子坐在他附近。夫妻倆不停討論，孩子來回跑動，再加上一些老年人聊天、有人用機械鍵盤大聲打字……他起身，走向留言簿。

他帶著些許憤慨，寫下了關于“噪音問題”的留言，但他的留言被后來的讀者翻亂了，沒有被管理員及時發(fā)現(xiàn)。大約十來天后，他終于在留言簿上看到了回復。

“我第一次有‘被注意到’的感覺，這幾年和職場隔絕的封閉情緒，突然有了出口?！彼f。

這并不是王賢第一次通過公共渠道反映問題。他曾因鄰里噪音撥打12345市民熱線，但問題并未解決，這讓他對公共渠道反映問題不再抱有期待。

這次留言后，王賢觀察到，帶孩子吵鬧的情況有所減少，但成年人不注意發(fā)出的噪音依舊存在。實際圖書館還有許多小問題在困擾他，比如館內(nèi)的網(wǎng)絡，目前一個賬號只能登錄一個終端，無法滿足手機、電腦、平板同時上網(wǎng)。周末下午，有人在圖書館內(nèi)看劇、下載視頻，網(wǎng)速尤其慢，圖書館IT技術有待加強。

“如果館員打電話給我，我愿意更詳細地反饋，但我不會頻繁寫留言，”王賢覺得寫留言要解決的，是當下“最不能忍受的”。至于更多細節(jié)問題，應該由工作人員慢慢發(fā)現(xiàn)和改進，這是他留給他們的“考題”。

今年暑假，高銘從外地讀書回到上海，幾乎每天都在虹口區(qū)圖書館自習。一次在館內(nèi)散步時，他看到了這本留言簿。

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問答，他忽然想起最近圈子里熱議的一本新書——《中國鍬甲大圖鑒》，館內(nèi)還沒有，建議引進。實際上高銘已買了這本書，他提建議是為很多受限于父母不支持的低齡愛好者，就像年少時的自己。

高銘從小喜歡甲蟲，初一那年，同學把幾只鍬甲帶到學校，他也試著養(yǎng)了起來。后來學業(yè)忙，中斷了好些年，直到上大學才重拾這個愛好。“甲蟲圈其實挺小的，信息也不太流通?！?/p>

他想，如果圖書館引進這本圖文并茂、內(nèi)容全面的工具書，或許能幫到他們。

在留言簿上寫下建議后的幾天，他一直翻看留言簿，還會整理頁碼，把自己的留言頁按日期順序往后放。幾天后，圖書館回應了：近期會安排采購上架。

“我沒想過他們真的會采納，”他語氣中帶著些不可思議。

三樓是兒童閱讀室，留言簿放在相同位置，但是留言數(shù)量少了許多。有些字跡歪歪扭扭，表達也有些含糊，比如“我想看《故宮里的大怪獸》”，一看就是孩子的筆跡。在這個圖書館，不少孩子通過留言簿，上了公共參與的第一課。

13歲的馬奔經(jīng)常和父母坐4站公交來圖書館看書，8月時，圖書館留言簿的好名聲已在讀者中傳開。“爸爸和我說之后，我專門去翻過?！瘪R奔常趁著去3樓茶水間接水的間隙，站在那本深藍色冊子前，一頁頁翻看。

“我看到有人建議增加插座數(shù)量，還有人希望延長周末的開放時間。”馬奔看到，幾乎每條留言下面都有圖書館工作人員的翔實回復。

馬奔也有留言的沖動，卻不知道該寫什么。這或許和他在學校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有關。他觀察到同學們很少主動向老師提建議，避免成為班里“刺頭”。

“有時覺得食堂飯菜不好吃，大家也都是回家告訴爸媽，由家長去和老師說。”馬奔知道學校有校長信箱，但他從未見身邊人用過，“大家都覺得，提了也沒什么用吧?！?/p>

馬奔的父親馬天也翻閱過留言冊。作為民盟成員，他平時就關注社情民意的反映，也曾撰寫文章被相關部門采納。

“圖書館留言簿成為熱點是一件好事，讓孩子知道他也是社會的一分子，可以主動參與社會治理，而不是被動接受?！瘪R天說。

王賢在反饋噪音問題時，也會和兒子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給孩子提供“是否參與、是否跟進”的選擇。但孩子性格內(nèi)向，且和他這代同齡人一樣，對這類公共事務興趣不高。

“我先身體力行做給他看，當他發(fā)現(xiàn)說出來是有用的，或許他也會被改變。”王賢堅持。

盡管噪音問題并未徹底解決，但圖書館給了王賢作為讀者的主體性感受：“原來我的訴求，有人真的在聽?！?/p>

或許，讓公眾“愿意說”本就是比“怎么說”更重要的問題。

在上海另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區(qū)級圖書館，意見箱依舊放置在有管理員值守的服務臺上，箱子上一本牛皮紙封面的冊子印著“意見冊”幾個字。

與留言范圍寬泛的“留言簿”不同，它更像一本指向明確的工作日志，記錄著讀者對設施與管理的簡短建議：“空調(diào)溫度太高”“讀者制造噪音”“網(wǎng)速太慢”……偶有工作人員在“處理結(jié)果”欄中留下手寫回復，字跡工整，內(nèi)容簡短。

被詢問是否會反饋留言時，服務臺一位工作人員抬頭語氣平靜地回復：“我們一般會打電話回復?！笨稍谀潜緝宰永铮粝侣?lián)系方式的讀者寥寥無幾。

在這座龐大而現(xiàn)代的圖書館里，意見冊像一套運行良好的工作流程，規(guī)范、冷靜。在這里，圖書館是提供服務的機構(gòu)，而非傾訴情感的樹洞。

沈林是一位超市愛好者，經(jīng)常去全國各地測評超市的服務體系，并將結(jié)果發(fā)表在社交平臺上。近期，他發(fā)現(xiàn)一些連鎖超市的紙質(zhì)留言簿有時“形式大于內(nèi)容”。

有的超市在經(jīng)過所謂“優(yōu)化”的大調(diào)改后，意見簿被放在了入口或出口處人流密集卻又相對干擾較少的位置。

“意見簿掛在墻上，但下方桌子上卻連一根筆都沒有；還有的意見簿從別的地方借鑒了中英雙語的寫法，卻把字縮得很小，最需要填紙質(zhì)意見簿的老人根本看不清。最關鍵的是，我在這個超市里逛了好幾天，根本沒看到一個外國人。”沈林覺得，這樣的超市意見簿更像是一種“意見反饋通道已開通”的表演。

裝修一新后的虹口區(qū)圖書館。 楊書源 攝

紙質(zhì)留言簿，青睞還是轉(zhuǎn)身？

在虹口圖書館讀者服務中心主任沈文佳看來，留言簿的位置挪動，無意間成了對讀者和工作人員的雙向成全。

“以前放在服務臺，很多讀者不好意思當工作人員面寫，現(xiàn)在的位置，他們心理上松綁了。”她說。同時，管理員的心態(tài)也在變化，“以前讀者來寫留言，工作人員也惴惴不安，害怕他們揭露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F(xiàn)在，他們無法時刻關注讀者留言，反而自在。”

這一點，從意見箱的使用頻次上也能佐證。無論是裝修前還是現(xiàn)在，留言簿旁都設有不透明的意見箱，介意內(nèi)容被人看到的讀者，可以把留言投進去。之前有不少人會這么做。

但意見箱和留言簿一起搬家到茶水間旁后，大家?guī)缀醪辉偻庖娤淅锿兑庖娏?。甚至有不少讀者公開在留言簿上寫下電話，希望盡早獲得反饋。

而且大家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使用紙質(zhì)留言簿的大多是老年人，但現(xiàn)在卻涌現(xiàn)了各個年齡段的留言。

實際上，圖書館也有線上反饋渠道：微信公眾號、小紅書、和抖音賬號早已開通，但這些渠道并不被大多數(shù)讀者所知，且有操作門檻。

讀者似乎更偏愛紙質(zhì)留言簿——圖書館微信公眾號后臺去年收到1500多條私信，今年1至7月已有1100多條，但絕大部分是咨詢開館時間等日常問題，真正的意見每月只有一兩條。

圖書館也有定期的讀者座談會，但對發(fā)現(xiàn)館內(nèi)真正的不足收效甚微?！拔覀兡苎垇淼?，都是非常熟悉圖書館情況的老讀者，他們會不自覺地說更多贊美的話，他們的意見平時和管理聊天時，也早都反映了。”一位讀者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說。

“讀者還是更需要一個明確的、專用于提意見的通道?！绷粞圆境鋈?，沈文佳意識到了這一點。

留言簿上的意見越來越多，圖書館也留言處理確立了清晰流程：二樓由讀者服務中心負責，三樓因涉及少兒館等多部門，由辦公室統(tǒng)一匯總。工作人員每隔一兩天就會查看一次，取出新增留言轉(zhuǎn)發(fā)給相關部門。

工作人員會以圖書館的名義在意見簿上回復，簡單問題三天內(nèi)答復，復雜情況不超過五天?；貜投际谴蛴〉?，共性問題會有通用解釋模板，微調(diào)即可。

“我現(xiàn)在每天早上來上班，幾乎都能看到一兩張最新的留言紙擺在桌上。”沈文佳描述。

寫下留言的讀者，也時時都在期待著回復。有人看到針對自己意見的反饋后，還會在那一頁寫下“OK”。

虹口區(qū)圖書館的留言簿，有時就像是一個網(wǎng)絡社區(qū)論壇，不斷有讀者會在既有的回復后面跟帖。 楊書源 攝

但留言簿位置的調(diào)整，也并非都會帶來公眾的表達高潮，有時反而是收縮。

2023年底，無錫地鐵將所有車站的意見簿從站內(nèi)服務臺移至出站口附近的服務監(jiān)督窗墻面。王路是無錫地鐵三陽廣場站的站長，她注意到，如今每周收到的留言數(shù)量明顯減少?！耙郧耙恢苣苡幸粌蓷l，現(xiàn)在明顯少了，有時一周都收不到留言?！?/p>

自從意見簿搬家后，潘天作為客服崗和站臺崗的一線人員，觀察到每天接到乘客的口頭反饋變多了，“現(xiàn)在乘客有建議第一時間就找我們工作人員說。”

“有些乘客本來帶著情緒，找到我們當面吐槽完，氣就消了，問題也能更及時解決?！蓖趼氛J為，這種面對面的交流，相比在意見簿上留言，是更有效的溝通方式。

無錫地鐵意見簿的擺放位置。 于金卉 攝

在無錫地鐵，反饋的重心已悄然從靜態(tài)的紙質(zhì)留言，轉(zhuǎn)向了動態(tài)的人際互動與多元渠道。

意見簿越來越成為了乘客們的“選擇之一”。每個車站都公布了固定辦公電話，公司還組建了由熱心“常乘客”構(gòu)成的微信群?！芭c其被動地接投訴，不如主動請他們來監(jiān)督?！蓖趼氛f。

不過，留言從意見簿轉(zhuǎn)移到線上后，地鐵站工作人員也遭遇了微妙的尷尬——一直以來，乘客在留言簿上寫下的表揚信，都被按月存檔，是工作人員獲得“加分”的途徑之一?！艾F(xiàn)在更多是口頭表達，我們也沒法主動提示。”

究竟哪些意見該被滿足？

在虹口圖書館，即使留言簿被放在了對大多數(shù)讀者更有表達欲的位置，依舊有讀者會質(zhì)問年輕的管理員徐詩：“留言簿放在這么不顯眼的位置，是不是刻意不想讓人提意見？”

甚至有位讀者留言提出：“意見簿上個人信息有學歷這欄，是否存在對學歷較低者的隱性歧視？”

在那刻，徐詩理解了：公共服務或許本就很難爭取到所有的人心。

沈文佳發(fā)現(xiàn)，圖書館裝修后環(huán)境改善，吸引來了許多新的年輕面孔，但他們需要一個免打擾的環(huán)境，“新的人群有全新的需求，有些需求在10年前的圖書館看來，遠超出公共服務的范疇?！?/p>

二樓閱覽室來自習的一位讀者覺得中央空調(diào)溫度過低，希望圖書館能為讀者準備毛毯；不少年輕讀者希望不出館就能買到咖啡；有人希望三樓用餐區(qū)域能提供高腳吧臺椅和正常高度餐椅兩種……這些個性化需求，許多囿于現(xiàn)實條件只能被“駁回”，但在回復時，工作人員都會詳述目前無法滿足的原因，并給出替代方案。

一本留言簿寫滿后，讀者的留言會按照幾個大類歸檔，如“噪音問題”“茶水間水質(zhì)問題”等，某個類別中的意見單頁越積越厚，也意味著這個問題不容忽視。

虹口區(qū)圖書館將讀者以往的留言進行分類歸檔。 于金卉 攝

今年夏天，好幾位讀者描述飲水機里的直飲水喝上去有味道，甚至有人描述“喝了直飲水，不久就拉肚子了”。

館方立即請了兩家第三方機構(gòu)做了水質(zhì)檢測，很快意見簿上貼出了數(shù)據(jù)翔實的檢測報告，證明水質(zhì)合格。

有些個性化需求，也因為提的人多了而被看見。比如圖書館一樓的現(xiàn)做咖啡飲品售賣區(qū)，就是讀者們用意見簿“投”出來的?！斑@個咖吧原本是在我們圖書館裝修翻新的計劃之外的，證照許可以及定價等，也費了幾番周折?！鄙蛭募鸦貞洝?/p>

有天傍晚，少兒閱覽室已到閉館時間，一位母親領著上小學的孩子匆匆跑來，想外借已選好的書。徐詩立即向上級主管申請，打開了借書系統(tǒng)的權限。

“就差一點點，我們還是盡量滿足?！碑旉P注意見簿上的讀者訴求成為常態(tài)，徐詩已習慣了為讀者多爭取一點。

“這種隨著讀者需求而變的流動性，和我入職前對圖書館工作的想象完全不同?！毙煸娛侨ツ陝?cè)肼毢缈趫D書館的社會學專業(yè)畢業(yè)生，性格沉靜的她學生時代也愛泡圖書館。圖書管理員規(guī)律、少有打擾的工作，一度是她的職業(yè)理想。

當她如愿考入虹口圖書館時，正好趕上了館內(nèi)留言簿的變革。有時徐詩覺得，這里每天發(fā)生的變化，好像都是被留言簿上的留言推著往前走的。

暑期時，很多二樓成人閱覽室的讀者紛紛在留言簿上反映同一問題：有不少家長在靜音閱覽室里指導孩子寫作業(yè)，還有孩子會在座位之間穿梭奔跑，干擾其他讀者。相比而言，三樓少兒閱覽區(qū)的讀者寬容度要高很多，因為這里本就有低幼孩子閱讀區(qū)，不要求絕對靜音，且?guī)Ш⒆觼淼募议L間也能互相體諒。

在參考讀者“投訴”后，徐詩會引導家長和孩子去三樓閱覽室。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尷尬：有時帶孩子的家長正是因為暑假人流高峰找不到三樓的位置，才去的二樓。如果都把他們引導到三樓，卻發(fā)現(xiàn)坐不下，返回二樓時原本的位置又被占了，新的投訴和意見又會產(chǎn)生。

因此徐詩和同事們在二樓成人閱覽室輪值時，采取了新的工作流程：每位員工的巡視由每天隨機4次改為每半小時一次的輪班制，巡查時要及時勸阻發(fā)出噪音的讀者，各樓層的管理員還要保持溝通，實時引導讀者分流，避免他們?nèi)ト龢恰皳淇铡薄?/p>

讀者反映比較集中的是噪音問題。楊書源 攝

“因為這個意見簿的存在，我們每天的工作也充滿了流動性?！钡煸娺€是希望讀者能把意見直接寫在留言簿上，而不是讓她轉(zhuǎn)述給館內(nèi)領導，哪怕是提議圖書館提供毛毯。從讀者的角度出發(fā)，這種訴求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讓我轉(zhuǎn)述，我很有可能在權衡可行性及對別的同事工作的影響后，向上級匯報時不會說得那么直接?！彼僭O。

“站位決定立場?！毙煸娪X得自己作為剛?cè)肼毜膯T工，沒有底氣直接要求“圖書館應該怎么樣”。但當許多讀者提出類似的訴求，就會被決策者看到。

這也是一種共贏，“這些讀者，有時就像是我的嘴替?！毙煸婌t腆地笑了。

虹口圖書館對于讀者關于水質(zhì)留言的處理回復。 于金卉 攝

留言簿還能是什么？

國慶假期前第二天，虹口圖書館門口貼出開放時間調(diào)整公告：法定假節(jié)日三樓少兒圖書室開放時間縮短至下午半天。

臨近傍晚6點少兒圖書室關閉，依舊有許多家長帶著蹣跚學步乃至在手推車里的孩子，在少兒閱覽區(qū)休憩。幼兒在家長的懷抱里不時發(fā)出些咿呀聲，但這些懷抱孩子前來的成人，從未被圖書館拒之門外。

“這里不僅是閱讀空間，更像是一個公共領域，來的人并不一定只是為了閱讀。我覺得我和他們一起，在這里過一種公共生活?！毙煸娬f道。

留言簿上留下的，也不再只是投訴或建議，有時甚至是當面說不出口的情感：有人分享自己失業(yè)期間在圖書館找到精神支撐；有讀者在別人的留言下“跟帖”互動，留言簿就像一個小型社區(qū)論壇。

看到這些抱有各自訴求的讀者，徐詩想起了讀書時看過的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關于公共領域的論述。她也將自己身處的圖書館理解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公民空間，“以前我們更習慣于把圖書館的管理者當成空間的主人，但現(xiàn)在留言簿上的留言越積越厚，這些寫下留言的人讓圖書館成為了一個隨時發(fā)生改變的開放系統(tǒng)。讀者使用并重新創(chuàng)造著這個空間?！?/p>

前段時間一位老人跑到徐詩跟前憂心忡忡地說：“現(xiàn)在有些圖書館里的小朋友不寫假期作業(yè)而是在抄作業(yè)，你們該去管管。”

這原本是一個和圖書館優(yōu)化無關的意見，卻體現(xiàn)著在這里看書的人，漸漸把自己當成了這個空間的主人。

一天中午，我們在圖書館二樓走廊盡頭遇到83歲的老讀者天林。他正扶著窗邊的欄桿做蹲起鍛煉，下蹲、站起，重復十余次。

每天翻閱圖書館留言簿，是他中午回家吃飯前必走的“流程”。

天林在閱讀留言簿上的留言。 楊書源 攝

他是館內(nèi)為數(shù)不多堅持讀報的讀者，喜歡看各家報紙上的醫(yī)藥健康版塊，邊讀邊做摘錄。偶爾遇到值得打印的內(nèi)容，便去服務臺，“A4紙打印一張兩毛，比外面便宜，劃算?！?/p>

之前看到工作人員對一條關于飲水機水質(zhì)留言的翔實回復，他手寫了一句跟帖：“很棒，繼續(xù)保持?！?/p>

現(xiàn)在，他耳朵不太靈便，不熟悉網(wǎng)絡操作，更不會用手機在公眾號留言。堅守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也讓紙質(zhì)留言簿成為他生活中最值得信賴的向外界輸出的渠道。

7月初，天林就館內(nèi)椅子腳架磨損、移動時噪音大的問題寫了一條意見。不到兩天，館方就更換了3把凳子的12個腳架。工作人員替換時，他立即上前幫忙調(diào)試。

“什么樣的讀者留言讓人印象最深刻？”我們詢問館內(nèi)的三位工作人員，她們的回答如出一轍：收到讀者對管理員觀察入微的表揚時。

“有位讀者在留言簿上留言，夸服務臺上的管理員聲音溫柔好聽，這件事讓當事人也開心了許久。”一位管理員說。

很多時候，大家都在關注留言簿一端使用者的需求，卻容易忽略另一端連接的也是有情緒、有性格的個體。

中年讀者魯曉去虹口圖書館那天天氣極熱，一種莫名的情緒讓她決定走進去。她已兩年多沒來過——自從父親因車禍突然離世，她很少再靠近這里。

那天她走上二樓，在去洗手間的路上，看見走廊盡頭放著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留言本”。“如果寫的是意見簿，我可能就不會寫了?！?/p>

那一刻她決定寫下對父親的思念：“他沒有等到圖書館裝修好的那天。”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場所留言。

魯曉緬懷父親的留言。 于金卉 攝

父親從2008年退休后，幾乎每天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魯曉記得父親每次去圖書館時，都會帶上一個空茶杯灌熱水。父親生前常跟她提起，這里能上網(wǎng)、看報、借書，樓上還能看電影。她小時候在三樓自習，館內(nèi)多是木椅木凳，而父親后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二樓。

父親這樣的生活規(guī)律，直到3年前總館的這場裝修改造才被改變，父親只好在小區(qū)附近逛公園打發(fā)時間。2023年4月，父親意外因車禍去世，沒能等到新館開放。

寫下留言兩天后，魯曉再次路過，特意進去看了一眼——圖書館已經(jīng)回復了。其中有句話，讓她看得眼眶濕潤：“圖書館存在的意義，或許遠不止于書籍本身，更在于它承載了無數(shù)讀者的時光、回憶與情感?！?/p>

魯曉覺得這段話，給予了她未來再次踏入這個圖書館的勇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沈文佳外均為化名）

原標題：《這個圖書館留言簿“搬家”后，為何讀者愿意說話了？》

欄目主編：王瀟

文字編輯：王瀟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于金卉 楊書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