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浪花兒都涌動著一條江河”，在今年的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上，齊炎焱導演的《浪花兒》在“藏龍”單元獲得“費穆榮譽·評審榮譽”獎，此前她同樣拍攝畢業(yè)年輕人的短片《上岸》入圍今年的FRIST青年電影展，長達四年的跟拍，兩年多數(shù)百個版本的剪輯，將兩位剛畢業(yè)年輕人初入社會的追尋、掙扎、失敗和歡樂真實呈現(xiàn)。

“這不止是一部影片，當觀眾通過影片引發(fā)思考，不論好壞，都是在回應我創(chuàng)作之初的種種思考，都將是彼此‘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的過程，是完成這個作品的一次次閉環(huán)?！泵恳欢淅嘶ǘ贾档帽豢匆姡恳欢淅嘶ɡ锒加心愕挠白?。

《浪花兒》：拍出了當下畢業(yè)年輕人的真實困境

撰稿：朱鈺

編輯：張勞動

“保持孩童視角，不做判斷”

“知道花會開，結果推開門看見一片花海的感覺?！薄独嘶▋骸吩谄竭b首映后，觀眾的反應完全超出了齊炎焱的期待，甚至映后出來又被觀眾圍成一個場外映后。有個女生出影院一看到她就在哭，“我想了五秒，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就抱了抱她，女孩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努力了。她可能就像片中的雅琴，一直憋著的挫敗和委屈，雖然我是個陌生人，但因為影片，她或許覺得我能夠理解吧?！?/p>

雅琴是齊炎焱最先確定拍攝的人物?！爱敃r因為在高校做老師的朋友認識了這群即將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們的言行讓我感覺好奇，我不理解...我想知道...我不認可過來人給他們身上貼的標簽，我想讓更多人看到真實的年輕人，因為他們是這個社會的未來”。她的初衷是拍攝年輕人初入社會的成長故事，前期調(diào)研的時候，她讓身邊幾個做老師的朋友幫忙分發(fā)幾百份的大學生問卷調(diào)查，其中有個問題：“畢業(yè)以后，你是希望成為像馬云那樣的人，還是像梵高那樣的人”，只有一個人選擇了成為梵高，這樣懸殊的比例讓她更確信有什么在年輕人身上發(fā)酵。前期跟拍了很多人，但大家并非都愿意被拍且足夠坦誠，選擇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雅琴恰好兩者兼具。

王炯最后才確定，但并非因其對曲藝的追求，而是暗戀姍姍的狀態(tài)，“他的簡單純情給我感覺是很美好的一個人，很想知道這樣單純的人進入現(xiàn)在這個社會后會變成什么樣，而且當下這么美好的階段都也值得記錄下來。”除了他們倆，也拍攝了另外兩位畢業(yè)生，與此同時，還拍了一個班從入學到畢業(yè)的四年，人物眾多且時間漫長。而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拍攝紀錄片的經(jīng)驗，也沒法確定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形式是什么樣的，這四年于她而言也是一段未知的成長歷程。

為了讓被拍攝者松弛看起來更生動，同時讓觀眾有“現(xiàn)場感”，她一開始就決定獨自手持跟拍的方式，不是遠距離的觀察，而是在他們身旁的陪伴與記錄，人物在她的鏡頭前都極為自然放松，像是在和密友的分享和吐槽，“離得過遠會有一種偷拍的感覺，相反中近景拍攝，能讓被拍攝者知道你在干什么，他們會更有安全感。而且我希望觀眾更多看到的是人，人的情緒，像看待身邊人一樣去對待這些人?！?/p>

在拍攝初期是陪伴的姿態(tài)，孩童的視角，“讓自己像小孩，不做判斷，不帶著任何的成見”，她是拍攝對象最早的觀眾，對一切的發(fā)生保持好奇，會想：“除了看到的這些，是不是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但隨著拍攝的深入，和他們關系的貼近，面對情況和處境的逐步復雜，她需要去感受現(xiàn)場，同時又必須保持理性，在面對雅琴和爸爸爭吵的時候，“我要去感受他們的情緒，才能去拍，同時要抽離出來，服務于拍攝?！泵恳淮蔚呐臄z都會有新的事情和狀況發(fā)生，像是“即興的演奏”，拍攝對象展現(xiàn)他們的行為，而紀錄就是作者的回應，即興是當下的互動，無法復制的。

拍攝是“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的過程

四年的長期跟拍不是階段性的，是每日都要進行的工作，齊炎焱每天都會和拍攝對象聊天，了解對方當天要做什么，洞察對方的心態(tài)和情緒。拍攝完后，當天晚上就把素材過一遍粗剪出來，并做好標記，類似劇情片拍攝中的場記單，也多虧了這種日常累積的工作，才能在剪輯工作中對素材快速地識別和使用。四年里也是跟著拍攝對象各地輾轉租住，尤其是歷經(jīng)疫情，出行和拍攝都會受到限制和麻煩，當然會有一些委屈脆弱的時刻，在河北租住的三個月里，房子破舊寒冷，只能不去多想，“總有人問我拍攝期間有哪些難忘的經(jīng)歷，其實很多，但無論快樂還是傷痛，我都盡量選擇忘記，不然會分散注意力”。真正讓她感到崩潰的事是雅琴對拍攝的抗拒。

雅琴到拍攝接近尾聲的部分，開始抗拒面對鏡頭，用一些理由推脫拍攝，齊炎焱并不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開始強烈的自我懷疑，且沒有試錯的機會，她沒辦法這時候置身事外地去處理這個事，以至于有天晚上心臟受不了有種瀕死感，因為沒有核酸證明叫不到救護車，撐到早上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人沒有那么容易死的，不然地球上哪有這么多人”，突然她有種豁然感，那天那晚她帶著一個黑包，里面裝著心臟監(jiān)測器，她決定無論如何要有個主動動作，“我就將之前拍的素材給她看，讓她自己來做決定，拍攝這件事情是否還有意義？”她沒有想到雅琴會哭，會剖析自己的逃避與掩飾，會真誠地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脆弱，也是那一刻，她無法再躲在攝影機背后做一個抽離的旁觀者，“我為什么要拍這個電影，既然我關注的是人，那我也要像個人那樣去面對眼前的人，當她需要擁抱的時候，給出情感反饋是要大于我作為導演去記錄這件事情的?！?/p>

除了個人的成長線，也呈現(xiàn)了很多家庭的關系和矛盾，雅琴和父親那段激烈的爭吵直接就放在了開片，“除了熱開場的作用和帶出雅琴的家庭信息，這場戲更多表現(xiàn)是代際矛盾中的表達錯位，不同頻”。但在片中,能看到其實父母會站在孩子的角度想問題，就像孩子也會明白父母的苦心一樣，“你跟家庭的關系，身處其中是感受不到的，當你跳出來回看的時候，能看到對方也更清楚地看到自己?！?/p>

在看完成片之后，雅琴微信上給齊炎焱發(fā)了一句：“你做了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意義不僅僅在于記錄，而在于被觀看，對于雅琴來說，是對自己過往人生的回看，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能如此直觀回看自己的過往的機會的，她覺得能成為拍攝者是特別幸運的事。

而對齊炎焱來說，拍攝過程是一次“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的過程，她隨著拍攝者一起經(jīng)歷四年的成長，彼此照見和理解，通過他人，我們反而可以完整而清晰地看到自己。

“勇敢是給膽小的人的禮物”

拍攝前齊炎焱并未確定影片最終呈現(xiàn)的形式，都是在剪輯臺上試出來的，歷時兩年，剪輯版本上百次，經(jīng)常是睡覺的時候腦子都在剪，想到了什么就立馬爬起來剪，一興奮就剪到天亮，兩年是這么過來的。

在拍攝的四個人中，最開始她想把Nana、王炯和雅琴三個人的故事剪成長片，但時長過長不得不放棄，最后Nana的故事單獨剪成了短片《上岸》，《浪花兒》則確定了王炯和雅琴雙線交織的結構，其中的敘事邏輯遵循劇情片的方式，有清晰成長主線，重要的情節(jié)點，人物的弧光等，因而很容易讓觀眾帶入，并隨著劇情進展而情緒波動。

龐大的素材量是從小到大進行處理，先是將小的情境組接剪成小事件，小事件再組接成大事件，成為一個可以單獨完整移動的段落，她稱之為“短期故事”，幾個“短期故事”也可以組接成章節(jié)，最后將其放到主線上調(diào)整位置。這是工作量極大的事，需要不斷地調(diào)整，把自己放在觀眾的視角，能不能看懂，會不會接受，在理性的邏輯之外，是交付于感受，“這些人物給我什么樣的情緒，什么樣的感受，每個人的質感是什么樣的，如果是音樂的話，是什么樣的節(jié)奏？”因而觀看的時候，能夠非常輕易地代入其中，能跟隨著人物的情緒感受她在其中的選擇和無可掌控的命運。

一直強裝樂觀的雅琴最后在鏡頭前哭著說自己已經(jīng)很努力了，單純著追尋著夢想和愛情的王炯則略帶無奈地說：“時勢造英雄，造就不成我這個英雄，或許會改變我這個人”，大家都在生命的浪潮里一次次拍打上岸，一次次沉積沙石，帶著碰撞后的傷痛去成長，齊炎焱也在四年中經(jīng)歷著悄然而生的變化，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北京的獨立電影影迷們擠著坐在寫字樓很小的房間里看片，那種狂迷的觀影熱潮讓她也有了想自己拍片的想法，現(xiàn)在她終于做出了自己的作品，以前膽小的她，有個什么動靜就會一驚一乍的，更不用說去面對一些有激烈沖突的場合，在拍Nana和母親餐桌對話的時候，氣氛緊張到她一度不敢舉起相機，到后面已經(jīng)可以從容應對復雜的情況，“勇敢是給膽小的人的禮物，因為如果你天生無所畏懼，那不叫勇敢。我覺得只有膽小的人，你敢繼續(xù)往下走那才叫勇敢。”

在平遙首映的時候，有個男生看完和姍姍聊，一邊說一邊哭，他也是做影視相關的工作，但太辛苦太艱難，想要回老家考公務員過安穩(wěn)日子了，頒獎當晚，原本已經(jīng)到車站準備離開的男生看到《浪花兒》得獎的消息后，動身折返，他找到齊炎焱，和她說，自己準備再試試，就這么放棄理想的話太輕易了。就好像浪與浪之間的間隙，不管如何選擇，總會再次拍打上岸，激撞起雪白的浪花兒，她說，浪花太嚴肅了，一定要加個“兒”，因為他們年輕，而永遠躍動著。

影片介紹：

雅琴，一心想看世界的女孩。王炯，把告白押注在事業(yè)上的男孩。兩個剛畢業(yè)的朋友都想逃離原生家庭實現(xiàn)自我價值。但當不完美的社會和不完美的自己碰撞，當開朗成為面具，初心在現(xiàn)實里搖晃。這趟跌跌撞撞的成長，究竟會讓他們變成什么樣?

關于導演：

齊炎焱，2001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后從事影視相關工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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