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三年，病重的北魏孝文帝元宏在彌留之際，召集群臣，指著太子元恪生母高氏，以微弱卻堅定的聲音下令“子貴母死，古今成制，豈可因私廢公”，年僅二十余歲的高氏隨即被賜自盡于瑤光寺。

這并非孤例，從道武帝拓跋珪確立“子貴母死”制到宣武帝元恪廢除此規(guī)的近百年間，七位太子之母血染宮墻。

《魏書》《資治通鑒》中“賜死”“幽禁”“自盡”的記載，既是帝王鐵腕抉擇，亦是北魏這個游牧民族漢化時，為破解“母族干政”困局所采取的極端策略……

“子貴母死”制度的誕生，并非憑空想象，而是道武帝拓跋珪在統(tǒng)一北方的戰(zhàn)火中，用鮮血換來的政治覺醒。

《魏書·皇后列傳》開篇便點明：“魏氏王業(yè)之興，雖云出自神元，至于昭成，世崇儉質(zhì)，妃嬪之列，并無位號。道武追尊祖妣，皆從帝謚為皇后，始立中宮，余妾或稱夫人，多少無限，然皆有品次。”

這段記載背后，藏著北魏早期“母族勢力尾大不掉”的隱患。作為鮮卑拓跋部建立的政權(quán)，北魏建國初期仍保留著濃厚的游牧部落傳統(tǒng)，“母以子貴”不僅是倫理常態(tài)，更意味著太子生母的家族（即“母族”）將獲得掌控朝政的實權(quán)。

道武帝拓跋珪親身經(jīng)歷的“后燕之亂”，成為他確立此制的直接誘因。

《資治通鑒·晉紀(jì)三十一》記載，公元397年，道武帝率軍攻打后燕，俘獲后燕君主慕容寶的母親蘭氏。彼時后燕國內(nèi)，蘭氏家族憑借“太后母族”身份專權(quán)，子弟遍布朝堂，慕容寶雖為君主，卻處處受制于母族，最終導(dǎo)致國勢衰微。

目睹這一幕的拓跋珪，深知“母族干政”對皇權(quán)的侵蝕，他自己的母親賀蘭氏，正是來自鮮卑賀蘭部。當(dāng)年父親拓跋寔去世后，賀蘭部憑借“母族”身份干預(yù)拓跋部內(nèi)政，若非他憑借智謀突圍，拓跋部早已分崩離析。

更讓道武帝警惕的，是北魏內(nèi)部的“部落聯(lián)盟”根基。早期拓跋部的統(tǒng)治，依賴于與賀蘭部、獨孤部、慕容部等鮮卑大族的聯(lián)姻，皇后的選擇往往是政治聯(lián)盟的結(jié)果。

《魏書·外戚傳》記載，道武帝的皇后慕容氏，便是后燕慕容垂之女，其背后是強大的慕容氏勢力；而太子拓跋嗣的生母劉貴人，出身獨孤部，家族手握兵權(quán)。

道武帝清醒地意識到，若太子繼位后，其生母憑借母族勢力干預(yù)朝政，輕則皇權(quán)旁落，重則引發(fā)部落混戰(zhàn)。

畢竟，鮮卑部落“兄終弟及”“母族掌權(quán)”的傳統(tǒng)深入人心，若不打破這一傳統(tǒng)，北魏將重蹈后燕、前秦“因外戚而亡”的覆轍。

于是，公元396年，道武帝在冊立太子拓跋嗣后，以“防外戚專權(quán)”為名，下令賜死太子生母劉貴人。

《魏書·太宗紀(jì)》記載，拓跋嗣因母親慘死，悲痛欲絕，竟逃出皇宮，道武帝無奈之下，只得改立次子拓跋紹為太子，同時賜死拓跋紹生母賀夫人。

這一“寧可錯殺，不可留下隱患”的決絕，徹底確立了“子貴母死”的鐵律。道武帝在詔書中直言：“昔漢武帝將立鉤弋夫人之子，以其年稚母少，恐女主顓恣亂國家，遂賜死鉤弋。朕今遵其故事，為長久計?！?/strong>

他將自己的決策比作漢武帝賜死鉤弋夫人，試圖用中原王朝的歷史先例，為這一鮮卑式的殘酷制度披上“漢化”的外衣。

道武帝之后，“子貴母死”制度成為北魏歷任皇帝的“祖制”，即便帝王心有不忍，也難以違背?！段簳分嘘P(guān)于“太子立，母賜死”的記載，幾乎貫穿了整個北魏中期。每一次賜死的背后，都交織著皇權(quán)、宗室、母族的復(fù)雜博弈。

明元帝拓跋嗣繼位后，雖因母親劉貴人之死對“子貴母死”心存芥蒂，但在立太子拓跋燾時，仍不得不遵循舊制，賜死太子生母杜貴嬪。

《魏書·世祖紀(jì)》記載，杜貴嬪出身漢族官僚家庭，其父杜超為北魏重臣，手握軍權(quán)。

杜貴嬪被賜死后，杜超雖心懷不滿，卻因“祖制不可違”而不敢反抗，只能通過加倍輔佐太子拓跋燾來保全家族。這正是道武帝設(shè)立此制的初衷：通過削弱母族勢力，迫使母族只能依附于太子，從而避免與皇權(quán)對抗。

太武帝拓跋燾時期，“子貴母死”制度的執(zhí)行更為嚴(yán)苛。他在冊立太子拓跋晃后，不僅賜死太子生母賀氏，還將賀氏的家族成員盡數(shù)調(diào)離京城，安置在邊境地區(qū)。

不過，這種“斬草除根”的做法，也埋下了隱患。太子拓跋晃因母親慘死，與父親產(chǎn)生隔閡，最終在宦官宗愛的挑撥下憂憤而死，太武帝后來雖處死宗愛，卻也為北魏中期的皇權(quán)動蕩埋下伏筆。

獻文帝拓跋弘時期的“李夫人之死”，則將“子貴母死”的殘酷性推向極致?！段簳わ@祖紀(jì)》記載，獻文帝的皇后李氏，為漢族士族出身，溫柔賢淑，深得獻文帝寵愛。

當(dāng)李氏生下太子元宏（即孝文帝）后，獻文帝因不忍處死愛妻，曾試圖廢除“子貴母死”制度，卻遭到以馮太后為首的宗室大臣強烈反對。

馮太后直言：“道武皇帝立此制，為的是國家長治久安，陛下若因私廢公，他日母族干政，誰能擔(dān)責(zé)？”最終，獻文帝不得不含淚賜死李氏，將太子元宏交由馮太后撫養(yǎng)。

而這位馮太后，正是“子貴母死”制度的最大受益者：她以“養(yǎng)母”身份臨朝聽政，成為北魏中期實際的掌權(quán)者，也將“子貴母死”制度推向新的高度。

孝文帝元宏時期，“子貴母死”制度開始顯現(xiàn)出“異化”的跡象。孝文帝立太子元恪時，按照祖制賜死太子生母高氏，但此時的“賜死”已不再單純是“防母族干政”，而是摻雜了后宮權(quán)力斗爭。

《魏書·皇后列傳》記載，高氏與孝文帝的皇后馮氏（馮太后侄女）素有嫌隙，馮氏借“子貴母死”之名，不僅賜死高氏，還將高氏家族誣陷為“謀逆”，盡數(shù)誅殺。

這一事件表明，“子貴母死”制度已從最初的“皇權(quán)保障工具”，淪為后宮爭權(quán)奪利的武器，其設(shè)立的初衷，正在被權(quán)力的欲望逐漸吞噬。

然而，“子貴母死”制看似解決“母族干政”，卻制造百年深層困局——其以“犧牲母親”割裂鮮卑傳統(tǒng)與中原制度矛盾，終在漢化中暴露荒謬殘酷。

本質(zhì)上，該制度是鮮卑游牧傳統(tǒng)與中原皇權(quán)的“畸形結(jié)合”。鮮卑保留母系繼承殘余，母族勢力強大；中原多以“抑制外戚”“設(shè)輔政大臣”溫和防外戚專權(quán)，北魏卻“一刀切”賜死太子生母。

道武帝欲以中原“皇權(quán)至上”改造鮮卑“母族傳統(tǒng)”，操之過急的極端糅合，反加劇二者沖突，孝文帝將其納入中原禮制時，便遭大臣李彪以“非仁君所為”強烈反對。

更致命的是，制度雖遏制“母族干政”，卻催生“養(yǎng)母干政”。馮太后便以太子養(yǎng)祖母身份臨朝聽政二十余年，廢黜獻文帝，印證制度僅將“母族干政”替換為“養(yǎng)母干政”。

宣武帝元恪時，因不忍悲劇、漢化加深引發(fā)傳統(tǒng)與倫理沖突，且大臣紛紛上書，其下詔廢除“子貴母死”制。此詔終結(jié)百年宮闈血案，卻因太子生母胡氏專權(quán)亂政、引發(fā)“河陰之變”，為北魏滅亡埋下伏筆。

翻開《魏書·皇后列傳》，“子貴母死”制度下的犧牲女性多僅寥寥數(shù)語記載，如“劉貴人，太子嗣母，登國十一年賜死”，她們無姓名事跡，只?！疤幽浮睒?biāo)簽與“賜死”結(jié)局 。

她們是北魏在“漢化”與“傳統(tǒng)”間掙扎的縮影，也是權(quán)力斗爭中最無辜的犧牲者。正如《魏書·史臣曰》所評“矯枉過直，非徒乖先代之典，亦終貽后嗣之殃”。

百年后北魏分裂，維護該制度的宗室大臣湮沒于歷史，唯有平城宮殘垣與《魏書》記載訴說宮闈血史。

此制雖消亡，但背后“權(quán)力與倫理”“傳統(tǒng)與變革”的思考穿越千年，啟示后世：真正的長治久安，靠的是尊重人性、堅守倫理與克制權(quán)力，而非殘酷制度。

參考資料：

[1]馬子駿.子貴母死制與北魏專制皇權(quán)的確立[J].中國故事

[2]苗霖霖.北魏“子貴母死”制再探討[J].云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