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冬，北京西郊剛落過一場小雪，氣溫降到零度以下。粟裕坐在辦公桌前，翻閱材料時瞥見一篇回憶文章，眉頭倏地擰緊：劉疇西竟被冠以“叛徒”二字。短短數(shù)行，字字如針。對這位昔日戰(zhàn)友的評價若任其流傳，將成為歷史誤判。翌日清晨，他伏案提筆，致信中組部和中宣部，措辭嚴謹而堅決，核心意思只有一句：劉疇西是烈士，不容污蔑。

信件送出后，不少老同志跟進提供證據(jù)，幾經(jīng)核查，“叛徒”一說被迅速否定。但輿論風波也把塵封多年的人物故事重新拉入公眾視野。劉疇西究竟是什么來歷？方志敏又為何因他被捕？一連串疑問需要回到半個世紀前解開。

1897年9月，劉疇西出生在長沙縣一個殷實農(nóng)家，讀書成了他最早接觸外部世界的窗口。帝國列強瓜分中國的新聞三天兩頭見諸報端，小伙子常常合上書本，揮拳低聲嘀咕：“落后便要挨打，這窩囊氣憋不住?！边@種急切心態(tài)，后來成為他投身革命的原動力。

1920年考入湖南一師，1924年轉(zhuǎn)入黃埔一期，他趕上了時代熱浪。學院操場上，黎明前的號角聲連綿不絕，槍聲、口令、沙啞的口號混成一片。教官點評水平嚴格到苛刻，卻擋不住他成績升至前列。1925年東征，他左臂中彈。醫(yī)療條件簡陋，最終截肢。有人勸他休養(yǎng)，他只哼了一聲：“一條胳膊換清一個據(jù)點，值！”從此“獨臂將軍”的稱號不脛而走，也讓部隊士氣高漲。

南昌起義爆發(fā)，他被推為營長。戰(zhàn)斗失利后，隊伍打散，他輾轉(zhuǎn)上海，身體虛弱到連樓梯都要扶墻，但仍堅持給黨組織寫信請戰(zhàn)。1929年赴蘇聯(lián)伏芝龍軍事學院深造，課程緊、考核嚴，他卻以優(yōu)異成績提前畢業(yè)。1930年回國，接掌紅八師。當年夏季，他用不到萬人兵力把張輝瓚九千余人包了餃子，中央蘇區(qū)內(nèi)部戲稱此戰(zhàn)“瓚瓚有余”，頗有幾分調(diào)侃味。

時局急轉(zhuǎn)。1934年中央紅軍被迫戰(zhàn)略轉(zhuǎn)移，劉疇西進入北上抗日先遣隊序列，軍團長的位置壓得人透不過氣。那年七月，先遣隊剛出瑞金，就收到占領(lǐng)水口、威脅福州的命令。槍少炮少、士兵甚至還握著梭鏢，硬啃設(shè)防城市，無異于虎口拔牙。結(jié)果很快顯現(xiàn)：福州城外激戰(zhàn)之后，紅七軍團折損嚴重。

11月，北上抗日先遣隊與閩浙贛邊的紅十軍會合，編成紅十軍團。劉疇西任軍團長，方志敏兼政委，粟裕任參謀長，三人搭檔，被稱作“閩浙贛鐵三角”。蔣介石聞訊震怒，調(diào)十萬兵力嚴密封鎖要道。為了牽制敵軍，粟裕率八百余人先行突圍，主力和方志敏留下接應(yīng)。部署原本周密，奈何山地道路曲折，一處情報泄露，國民黨部隊搶占制高點，局面瞬間變險。

1935年1月下旬，懷玉山深處霧氣蔓延，搜山的敵軍喊聲此起彼伏?！爱犖?，硬氣點！”押解途中，方志敏低聲鼓勵。兩人神情堅毅，沒有交換多余言語——危險時刻，話太多容易泄露信息。敵人輪番勸降，軟硬兼施，到頭來只得到沉默與冷笑。8月6日，他們在上饒就義，年僅38歲。

就義細節(jié)在當時未能外傳，導致新中國成立初期檔案整理出現(xiàn)空白。劉疇西被捕時的“留守命令”一度被誤讀為個人失誤，后來更被別有用心者扣上“被俘叛變”的帽子。最早提出異議的正是粟裕。1949年以后，他查閱戰(zhàn)史時就發(fā)現(xiàn)懷玉山戰(zhàn)斗的戰(zhàn)報與后來流傳的說法不符，只因局勢緊張、材料缺失，糾正工作拖到八十年代才有機會推動。

粟裕那封信后，多方調(diào)查逐漸補全鏈條：第一，劉疇西在懷玉山被捕的當天，攜帶了完整北上方案，但敵軍未能從他口中得到只言片語；第二，他拒絕簽署任何“自首書”，已由同時期國民黨監(jiān)獄檔案側(cè)面證實；第三，執(zhí)行槍決前，他仍保持共產(chǎn)黨員身份。三條證據(jù)足以證明烈士身份，質(zhì)疑聲遂告平息。

有意思的是，湖南家鄉(xiāng)那邊早就把獨臂將軍寫進地方志，卻苦于缺少中央認定，紀念章遲遲無法發(fā)放。這場“漂泊的榮譽”等了四十五年才落定。1981年春，相關(guān)部門下文，確認劉疇西烈士稱號，同年秋天，他的名字被鐫刻在京西八寶山革命公墓紀念墻。

歷史細節(jié)往往埋在塵埃里，一旦模糊，就可能衍生出謬誤。劉疇西與方志敏的犧牲改變不了長征全局，但在戰(zhàn)略牽制、分散敵軍兵力方面，他們完成了任務(wù)。遺憾的是，由于誤傳，他們的功績差點被遮掩。粟裕用一封信扳正了輿論，也是對無數(shù)獻身者的鄭重交代——功名可后延，真相不可缺席。

如今，懷玉山舊址每年都有人前去憑吊。石階上，青苔與彈痕交錯，提醒世人：那條崎嶇山路，一支裝備落后的紅軍部隊曾走到盡頭，卻把希望留給了后方主力。腳步聲伴著山風回蕩，關(guān)于烈士與忠誠的答案，仍在那片樹林間清晰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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