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年，在一些重要時間節(jié)點(diǎn)，我爸都會帶我們?nèi)ノ夷痰膲炆希M(jìn)行祭拜。年年如此，不曾斷過。

我們這都有這個傳統(tǒng)，不管是清明節(jié)（祭掃）還是中元節(jié)（七月半，燒紙錢，敬神明），無論是大年三十（年前“送亮”，點(diǎn)燈）還是大年初一（新年拜年，祈福，踏青），親人一般都上墳，祭拜逝去的親人。

每次上墳，我爸穿戴整齊，帶上我們幾個兄弟姐妹，爬到后山，來到我奶的墳頭，放一串鞭炮，燒一摞紙錢，點(diǎn)三根高香，然后他邊燒紙錢，邊自顧自地對著我奶的墳頭，喃喃自語，說上一大段瑣碎的日常事務(wù)……

小時候，我們都不懂，但父親的話不能不聽，我們便跟在后面，打打鬧鬧，權(quán)且當(dāng)作一次爬山活動。好在我奶的墳就在不遠(yuǎn)的后山，半個鐘頭的時間，并不累。

我們幾個都很納悶，為什么我爸每次上墳，他都一個人蹲著，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喃喃自語，很虔誠的樣子。

整整40年了，我爸年年如此，碰到重大節(jié)日，即使我們不在家，他也是一個人上山，爬到后山我奶的墳頭，與我奶“對話”。

我們曾好奇地問我爸，他說——是說給我奶聽的，她雖然走了，但她還保佑我們呢……

在墳前說話，逝去的親人真的能聽到嗎？

我爸今年都60了，我們現(xiàn)在都陸續(xù)長大了。隨著年齡的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明白，這個答案也越來越明晰、越來越肯定，因?yàn)檫@是我爸用一生，給了我們肯定的答案。

02

我沒見過我奶，聽我爸說，在她44歲那一年，因?yàn)榕c我爺大吵了一架之后，一氣之下，賭氣喝了幾口農(nóng)藥。

那一年，我爸才19歲。

作為家里的長子，我爸和我爺用兩根竹子，綁好一條竹椅子，抬著我奶，瘋了似的往縣里醫(yī)院跑。

那時，沒電話，沒車子，什么東西都靠肩挑手提。從家里到縣城，得有幾十公里，還是山路，其難度可想而知。

我爸說，我奶其實(shí)喝得并不多，估計(jì)也就兩口，是打農(nóng)藥剩下來的一點(diǎn)。這要是放到現(xiàn)在，有車子及進(jìn)送到醫(yī)院洗胃，一定能夠救回來的。

可那個時候，幾十里山路土路，靠四條腿，最急最快，也是于事無補(bǔ)。一路上，我爸一直喊著我奶的名字，但也就走了幾里地，爬了一座山后，我奶就再也沒有了回應(yīng)——我奶在半路上就咽了氣。

沒辦法，我爸和我爺只得原路返回?；貋淼臅r候，已近傍晚，我們老遠(yuǎn)就聽到了我爸的哭聲，一聲聲“媽”，聽得人潸然淚下。

按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這種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進(jìn)屋里的，說什么煞氣太重，不吉利，對后人不好。

我爸不聽，非得把我奶抬進(jìn)家里，說這是她家，憑什么不能進(jìn)自己家里，活都沒活好，死都不能回家，憑什么？

我爺只是一個勁地嘆氣，不知道他也哭過沒有，但我們幾個沒見過。聽鄰居說，他曾在墻根下偷偷抹眼淚……

幾個長輩好說歹說，最后我爺出面，才說服我爸，按農(nóng)村老規(guī)矩，把我奶的靈堂搭在屋前一片空地上。

03

我奶出殯那天，天氣陰沉沉的，讓人非常壓抑！

而讓人想不到的是，明明我奶很瘦弱，棺材也不厚，但讓人奇怪的是，8個本村壯漢抬的那副棺材，個個都說感覺好重。抬一段距離就得歇一下腳，我家到后山，雖說只有短短的幾里路，走走歇歇，卻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

尤其是上山的那段路，路不好走不說，還有些坡度，還是好多人幫忙推，鑼鼓鞭炮一陣陣催，才好不容易把我奶抬到墳頭，入土為安。

后來，聽我爸紅著眼睛講，這是我奶于心不甘、不想死呢！

還別說，真正的怪事，從那天晚上就開始了。

那天晚上，我那幾個還年幼的叔叔姑姑們，不知是想念我奶還是什么原因，一直哭鬧不止。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睡到半夜還總做著各式的噩夢，不是這個說著胡話，就是那個突然驚醒，有的說看見我奶回來了，有說我奶喊他們吃飯……

接下來，我那幾個叔姑全病了一遍，那段時間，全都是病怏怏的，沒點(diǎn)生氣。最嚇人的，是我爺脖子上突然就長了個瘤子，眼看著一天天長大，醫(yī)生說必須盡快切除，否則以后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這下好了，村里人都傳言開來，說這是我奶怨氣太重，找上門來了。

于是，我爺聽了老人的建議，花錢請做法事的人來家里做了幾場法事，又是殺雞供飯，又是燒紙敬酒的，但似乎情況并未好轉(zhuǎn)。

最后，不得已，我爺帶上我爸到附近一神婆那里，去找她問事。神婆弄了一通之后，給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把幾個體弱的孩子暫時躲一下，叫“躲煞”或“避煞”，送到親戚家先寄養(yǎng)一段時間……

但我爺和我爸都舍不得他們，所以不忍心，一直未能成行，很艱難，也很煩悶……

04

那時候，干農(nóng)活，我爺是主力，但我爸是家里長子，長子如父，是我爺?shù)暮脦褪?，除了幫我爺撐起這個家，還得照顧弟弟妹妹。

這個家，主要就靠他倆維持著。

但我爸當(dāng)時畢竟才19歲，雖說農(nóng)村人少年老成，但他白天下地，晚上顧家，而且還剛剛死了媽，其內(nèi)心的煎熬，相信無人能懂。

看到一家人被折騰得七零八落，終于，19歲的我爸終于扛不住了。

一個傍晚，郁悶至極的我爸，一個人獨(dú)自來到我奶的墳前，既沒帶紙錢香燭，也沒帶飯食供品，而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我奶的墳頭一陣哭訴：

“媽……我想你了……

我知道，您委屈了，還沒人說，但你也不能這樣賭氣就走呵，弟妹們還這么小，你要我怎么辦嘛？……嗚……我每天從地里回來，一定要得洗衣做飯……

媽，你知道不？爸的脖子起了個瘤子，還不知道怎么辦？聽說開刀要不少錢……如果爸都走了，我怎么搞得起這個家！媽，你能不能幫幫我，弟妹們?nèi)×?，你就保佑他們吧…?/p>

媽……你不能這么忍心哪，你就這么看著我受罪么？媽……

媽……，你看看我，保佑保佑我們家，以后，家里只要有什么事，我都會來告訴您的，請您拿主意，行不！?。尅?/p>

我爸把這幾個月來的委屈、恐懼、疲憊……斷斷續(xù)續(xù)，一股腦地，全向我奶倒了出來。說到最后，他嗓子都啞了，眼淚也流干了。

最后，他趴在地上，重重在朝我奶墳上連磕了幾個響頭——他相信，媽一定看得見、聽得到……

05

不知是我爸的做法感動了上天，還是讓我奶看到了或者聽到了，從此以后，那天晚上開始，家里就突然安靜了，叔叔姑姑們都睡得安穩(wěn)香甜，家里大凡小事也都順風(fēng)順?biāo)何覡敳弊由系牧鲎忧辛耍嘶诵╁X，也沒復(fù)發(fā)；叔叔姑姑們讀書認(rèn)真，也沒什么三病兩痛的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爸就開始相信——我奶那天一定聽到了，甚至還在暗中保護(hù)一家人。

從此，每一個清明、中元、春節(jié)這些重要節(jié)日，我奶的墳前都少不了我爸的身影，從來風(fēng)雨無阻。

后來甚至發(fā)展到，我爸但凡心里有事，自己難以決斷的，也上我奶墳前講述，征詢我奶的意見。

就這樣，這樣一講，就是整整40年，春夏秋冬，風(fēng)里雨里：

他要結(jié)婚了，先跑到我奶的墳頭：“媽，我要娶老婆了，很好看，很孝順，你一定喜歡她，結(jié)婚后，我會帶她來看您的！”

我出生那天，第一時間去墳頭報(bào)喜：“媽，您有孫子了，你要保佑他平平安安！”

妹妹出嫁了，他仍是跑支墳頭：“媽，妹妹要出嫁了，嫁了個好人家，您不用擔(dān)心……”

20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他向我奶驕傲地報(bào)告：“媽，我們家出了第一個大學(xué)生呃，您高興不？”

甚至，有時地里的活、菜地的菜，他也向我奶匯報(bào)：“媽，今年收成不錯！”“菜長得好，吃都吃不完……”

06

去年清明節(jié)，我陪我爸照例規(guī)上我奶墳頭進(jìn)行祭掃。

60歲的他，已是花白頭發(fā)。自早些年我爺去世之后，他顯得憔悴了許多，背也顯得有些駝了，走路也蹣跚了許多，爬上那座不高的后山，他都有些喘氣不贏。

但即便如此，對于上我奶墳頭這事，積極得很。

他指揮我用砍刀砍掉墳周圍的樹枝，清除掉邊上的雜草。他則細(xì)細(xì)地布置好紙錢香燭，擺好鞭炮……

把這些都做完之后，他靜靜地蹲在我奶墳前，繼續(xù)講述家里的大事小事，就像一個孩子，不斷的與媽媽聊著天：

“媽，我也老了，今年都60了，你孫子都快娶老婆了……

你在那邊要好好的，我爸過來陪你了，不會孤單了吧……

媽，我身體也越來越差了，到時候我也來陪您，媽，我還做您兒子，行不！

…………”我爸以哽咽了！

風(fēng)兒吹過墳頭的雜樹，葉子沙沙地響。

我爸抬頭笑了，對我說：“你看，你奶聽到了，她還樂呵呵地回我了……

記住了，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把我埋在你奶的旁邊，我要陪著她……”

我爸指了指緊挨著我奶墳頭的一塊空地沖我說。

我分明清晰地看見，他眼中含著的那道光，有淚、有情、有義……

我也相信，我奶一定聽見了，一直聽見了我爸40年的嘮叨，聽見了一個家庭40年的悲歡，否則，我們家不會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還不是托她的福嗎？

以后，我也會像我爸一樣，年年來墳頭，現(xiàn)在是我奶我爺?shù)?，以后還有我爸我媽的……學(xué)著我爸一樣，在親人的墳頭說話，說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思念……

因?yàn)?，我爸的?zhí)著，讓我明白，死亡從來不是愛的終點(diǎn)，遺忘才是。只要還有人記得，還有人訴說，還有人相信他們能聽見，逝去的親人，就永遠(yuǎn)活在我們綿綿不絕的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