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的“有”和“無”這兩種智慧和人生境界是研究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問題。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要看王陽明怎么處理“有”的境界和“無”的智慧之間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弄懂這個，我們才能真正明白王陽明和他這套哲學(xué)的歷史地位和巨大貢獻。我們通常的印象是：儒家特別看重“有”——就是強調(diào)現(xiàn)實社會的責(zé)任、道德規(guī)矩；而佛家、道家則看重“無”——追求超越世俗的精神自由和境界。陳來先生點明，從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看，中國哲學(xué)和文化其實就兩大路子。一路是儒家代表的：關(guān)心社會、扛起道德責(zé)任，這就是“有”的境界。一路是佛家、道家代表的：追求內(nèi)心平靜、看淡小我、超越自我，這就是“無”的境界。
陳寅恪先生認為，10世紀以后，宋代新儒學(xué)的興起可以說是中國思想發(fā)展史上的“一大事因緣”。為什么這么說呢？就是因為當時的思想家們一邊牢牢抓住儒家這個根本，堅持這個世界是實有的，一邊又吸收了佛教、道教在人生境界和修養(yǎng)工夫上“無”的智慧。這個融合的功夫，到了王陽明這兒，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陳來先生講，對于陽明，我們必須記住，一方面，他對那種灑脫自在、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灑落自得、無滯無礙）的“無我”境界，是有真體會的；另一方面，他始終堅持一個原則：以“有”為根本，以“無”為妙用（以有為體，以無為用），通過認真嚴肅（敬畏）來追求那份灑脫自在（灑落）。解釋一下“以有為體，以無為用”：就是把儒家的道德價值當作做人的根本和核心（體），而把佛道那種“忘我”“不執(zhí)著”的境界當作一種靈活運用的方法或達到的狀態(tài)（用）。
一般我們將敬畏更多地歸屬儒家，將灑落更多地歸屬于佛家、道家，但在陽明那里，這對看似矛盾的東西——“敬畏”與“灑落”，有與無——實現(xiàn)了和解，達到了圓融的境界。關(guān)于什么是有之境界、什么是無之境界，陳來先生借助王國維《人間詞話》分析詩詞境界的方法，給出了一個精妙的分析。
王國維說，詩詞有兩種境界：“有我之境”，就是帶著強烈個人情感看世界，萬物都染上“我”的色彩，比如“淚眼問花花不語”?！盁o我之境”，就是好像忘了自己，純粹地感受事物本身，分不清哪是我，哪是物，比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按照王國維的這個思路，我們也可以來分析一下中國哲學(xué)的名句：
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矣”、張載的“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程顥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都是“有我之境”的代表。為什么是“有我”？因為這些都在高揚人的道德主體性，強調(diào)人對萬物負有責(zé)任，這個大“我”要成就天地萬物。
王弼的“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也”、《金剛經(jīng)》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程顥的“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這些是“無我之境”的代表。為什么是“無我”？因為這些講的是圣人心靈不被外物牽絆，不固執(zhí)于自我情感，順其自然，不留執(zhí)念。
陳來先生還用“有”“無”這把鑰匙，解讀了很多思想：“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有之境界也；“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無之境界也?！懊獭笔怯?，“自然”是無；“敬畏”是有，“灑落”是無；“無有作好”“何思何慮”“吟風(fēng)弄月”，無之境界也；?“必有事焉”“戒慎恐懼”“省察克治”，有之境界也。這“有”與“無”的互動，乃是中國文化的特質(zhì)，有無之境的融合正是新儒家（Neo-Confucianism）精神性的核心。回到咱今天的主角王陽明，他追求什么呢？他追求的是，要達到崇高的道德境界，這就是“有”，與此同時，要努力實現(xiàn)那種超乎日常倫理、內(nèi)心無比平靜、安穩(wěn)、自在的“無我”境界，這就是“無”了。按照陳來先生的講法，佛家、道家思想對儒家的真正挑戰(zhàn)，關(guān)鍵不在于怎么處理像忠孝這樣的倫理關(guān)系，而在于他們直面了人的生存情境，也就是人活著就會遇到的深層困惑和感受，并且提供了讓人安心立命的答案。

這就給北宋以來的新儒家出了一個大難題：如果不深入探討人的生存結(jié)構(gòu)，就無法真正回應(yīng)佛道的挑戰(zhàn)，而要回應(yīng)這一挑戰(zhàn)，就必然要對佛道智慧有所吸收，就很可能被攻擊說是“披著儒家皮的佛教徒”。
有與無的這種緊張對立，直到王陽明這里，才得到了“從理論到實踐的完全化解”。
王陽明是怎么做的呢？他高舉了道德主體性的大旗，通過“心外無理”“致極良知”“仁者與物同體”，把儒家最看重的“有”（積極入世、擔當責(zé)任）推到了頂峰。同時，他又從儒家的立場出發(fā)，充分吸收佛道關(guān)于“如何活得更自在超脫”的生存智慧，把強調(diào)責(zé)任的“有我之境”與追求超脫的“無我之境”結(jié)合起來。他用自己一生的實踐和生命體驗，終于完成了自北宋以來儒家就想干成的大事：既堅持入世做事的價值理性，又成功吸收佛道的精神境界和精神修養(yǎng)。陳來先生正是從中國哲學(xué)發(fā)展的角度，看到了陽明學(xué)對中國哲學(xué)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