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長，前沿又亮起來了！”——1948年10月10日凌晨，雞籠山指揮所內，一名參謀推開門，聲音壓得很低。林偉儔應聲回頭，疲憊卻尖銳的眼神掠過燈影，手里那支望遠鏡仍沾著夜露。他把鏡片擦了擦，慢慢抬起，對準南邊火光。那里是塔山，也是他與“林同學”命運第二次交匯的地方。

塔山正面只是一條起伏十幾公里的海岸嶺，可此刻像鋼盔，炮火只是給它添銹。林偉儔看見工事里撐起的木樁、斷壁、偽裝棚，無一不顯露“麻花”式的交叉射界。誰給他們運來這么多木料？一個答案讓他苦笑：當?shù)匕傩瞻炎约议T板拆空了。想起自己還在秦皇島發(fā)火抱怨船只不足，林偉儔心里泛起一絲莫名的酸。

回到二十三年前，黃埔軍校第四期入伍生第二團。一間悶熱的上下鋪宿舍，一個不茍言笑的同班生在床下擺弄一支沒栓保險的手槍，槍響驚天。子彈洞穿上鋪枕頭時，人恰好不在。那間宿舍的上鋪住著林偉儔，下鋪就是日后東北野戰(zhàn)軍司令員——同學姓林，湖北籍，身體單薄卻眼神倔強。禁閉兩天結束后，兩名林姓學員再沒深夜暢談過，彼此暗存警惕，卻又說不清敬畏或戒備。

抗戰(zhàn)八年把兩條軌跡拉得更遠。林偉儔先在法蘭西練過飛行，回國后轉入陳濟棠航空隊，再到第159師，日軍攻到南京時他率部從正面撕開缺口，被國府高層記了大功。四期同學中，他不是名氣最大的，卻以“粵軍里少見的黃埔嫡系”一路爬到第62軍中將軍長。另一位林同學則在冀東平原、“三下江南”中迅速成長，代號、番號更迭，卻始終低調；直到東北戰(zhàn)場成型，外界才驚覺當年那個差點走火傷友的學員已指揮百萬雄師。

1948年9月末，傅作義電令第62軍接防山海關一線?？蓜偟角鼗蕧u，命令又改：直接上船，“火速救錦州”。林偉儔氣得拍案，大罵指揮鏈像個隨手撥號的電話亭。情緒未平，蔣介石搭乘“重慶號”驅逐艦抵達葫蘆島，當面把第62軍交闕漢騫統(tǒng)一指揮。闕同學拍著他肩：“校長坐鎮(zhèn)，比十萬大軍還強。”場面話好聽，卻沒法掩飾林偉儔內心的怨：兵團副司令讓同班同學節(jié)制，臉往哪擱？

10月11日拂曉，62軍和54軍一起對塔山發(fā)動沖擊。炮火打開缺口不到三百米就被密集步機槍打碎。步兵倒在半田淺溝里，林偉儔換了三個觀察點，硬是找不到穿透點。羅奇少將建議用“重賞”刺激攻堅，他當即批準：攻破塔山者，團長升師長?？晒萑绯睆屯耍冀K沒換來一枚獎章。反倒是對面榴彈一波緊似一波，仿佛在說——門板資源充足，請自便。

10月14日晚，東南方向傳來雜音：錦州內線電臺突然沉默。15日天亮前，一名逃來的副團長喘著粗氣報告：“錦州街巷已經(jīng)看不到我們的人?！毕⑾窭渌疂差^。林偉儔立刻令部隊停止強攻，就地反筑陣地，“防老同學夜渡渤?！薄＞渥诱f得輕，卻滿是無奈：塔山?jīng)]破，錦州被圍，援救目標不復存在，剩下只有自保。

遼沈戰(zhàn)役隨即轉向圍殲廖耀湘。林偉儔趁縫退回秦皇島，再奉命進入天津。那時第62軍僅兩個師完整；可在天津，陳長捷擺出一副“地主”架子，讓他只當西北區(qū)副司令。林偉儔心里惱火，卻也清楚——在華北，地盤大過兵牌。

1949年1月14日上午，東野數(shù)百門大炮一起發(fā)聲。天津北門火光騰起，炮震把林偉儔的鋼盔抖出灰塵。城北陣地正是他當年苦心經(jīng)營的151師，現(xiàn)已補入“103”號位置?；鹁€電話里，師長只喊了一句“頂不住”便被切斷。當天夜里，陳長捷召開緊急會議，想從北平找出口。北平回電兜圈子：“堅持就是勝利?！卑刖鋵嵷洓]有。

25小時以后，天津城頭掛出了白旗，守軍紛紛繳械。林偉儔被帶往市郊一座小學校?？词睾芸蜌?，對他說：“林軍長，先休息?！彼麤]有回答，只盯著操場盡頭一面嶄新的紅旗。那一瞬間，他想起黃埔課堂上教官常說的一句話：“打仗不是打槍，是打人心?！倍嗄瓯疾?，他終于承認——人心已失。

戰(zhàn)后功德林審查期間，林偉儔提出異議：當晚已命部停止抵抗，不應按戰(zhàn)犯論。材料上報后，相關部門查證屬實，1961年對他不以戰(zhàn)犯處理。出獄后，他在北京、廣州之間低調往返。八十年代，移居加拿大與家人團聚。1998年初春，多倫多一場普通感冒奪走了這位舊軍人最后的體溫。93歲的他病逝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據(jù)說床頭放著幾張發(fā)黃照片，其中一張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yè)合影——左右兩名林姓少年并肩而立，表情稚嫩，誰也想不到，兩個人會把中國現(xiàn)代史最絢爛的火線寫進彼此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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