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周，都會有一種新的AI工具出現(xiàn)——更快、更聰明，似乎也更“像人”。管理者在戰(zhàn)略會議上嘗試它，創(chuàng)業(yè)者在路演中講述它，創(chuàng)作者在思考自己是否還能與算法的創(chuàng)造力抗衡。在這場追逐速度與效率的競賽中，一個更深層的問題悄然浮現(xiàn)：我們是否還真正理解科技的方向，以及它正把我們塑造成什么樣的人？

帶著這個問題，我對談了凱文·凱利——《連線》雜志創(chuàng)始主編，《2049：未來10000天的可能》作者，當代最具遠見的科技思想家之一。四十多年來，他一直研究科技，不是作為機器，而是作為一個不斷進化的生命體系——它會生長、會自我調(diào)節(jié)，也映照出人類的共同欲望與想象。

HBR中國的讀者，多是身處變革前線的商業(yè)領袖與創(chuàng)新者。他們要在創(chuàng)新的沖動與意義的追問之間尋找平衡。于是，在這次對話中，我想與凱利一起，探討他所說的“科技長征”：在這條漫長的旅途中，我們究竟走到了哪里？面對愈發(fā)智能的世界，我們該如何帶著雄心與謙卑去創(chuàng)造？又該如何在技術浪潮中，依然保持人之為人的溫度與智慧？

AI還在生命的第一天

科技的長征仍在起點

Q：凱文，您畢生致力于幫助人們理解科技的方向，以及我們?nèi)绾卧谄渲斜３秩诵?。在人工智能時代，您如何看待這段“科技長征”？我們依然處于起點，還是已經(jīng)進入了新的階段？

凱文·凱利：要理解當下科技的發(fā)展階段，包括人工智能，最好的方式是把它看作“第一天”，我們才剛剛開始。你甚至可以想象，到了未來二三十年后，比如2049年，人們回望今天時會說：那時候根本還沒有真正的AI，與他們所擁有的相比，如今的AI幾乎等于不存在。所以，這確實只是一個開端。我們正站在AI引發(fā)的巨大浪潮的起點上，這場變革的“第一天”才剛剛開始。

技術發(fā)明的速度很快，但文化的吸收速度卻很慢。社會可能需要大約十年的時間，才能真正消化今天已經(jīng)發(fā)明的東西。要讓社會在文化層面上真正吸收這些技術，需要教育，也需要時間去使用它，去觀察哪些有效、哪些無效，去適應、去嘗試、去改變想法、去實驗技術，并在過程中決定是否要調(diào)整方向。換言之，我們有時間，人們不必害怕一切會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發(fā)生。

科技的進化邏輯

Q：您曾說過，科技像一個生命系統(tǒng)，會自己“進化”，不斷探索新的可能。當“智能”的定義被重塑時，這種好奇心會把我們帶向哪里？

凱文·凱利：好奇心是人類獨有的特質(zhì)，它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力、藝術和科學的基礎?，F(xiàn)在，人工智能可以回答問題，也能完成任務，但還需要很多年才可能具備好奇心。因此，好奇心在這段時間里會是人類獨有的特質(zhì)。我們要培養(yǎng)這種特質(zhì)，不僅在個人層面，也要在公司里培養(yǎng)。擁有好奇心非常重要，因為那正是創(chuàng)新和財富的起源。

人與AI的共生未來

Q：您常說人類與機器在共同進化。在您看來，人與AI之間的“健康關系”是什么樣的？

凱文·凱利：共生的概念是兩種不同生物相互依賴，幾乎形成一個新的整體。我認為人工智能也能實現(xiàn)這種關系。即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多人工智能，在未來十年、二十五年，將會出現(xiàn)成百上千種不同類型，但其中大多數(shù)我們永遠不會注意到。99%的人工智能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見的，就像管道里的電力一樣，只有少數(shù)幾百分之一我們會直接互動。

對于這些少數(shù)特殊的人工智能，我們可以建立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和深度依賴。隨著時間推移，我們將與某些非常了解我們的人工智能建立真實關系，并依賴它們。就像人與狗的關系一樣，雖然狗沒有意識，但這種關系依然非常真實。

即使這些東西沒有意識，它們依然可以在情感層面產(chǎn)生強大力量。想象一只會說話的狗，你會與它產(chǎn)生深厚的情感。人工智能不必具備意識，也能與我們建立緊密的關系。

目前，我們還沒有真正為這種情感力量做好準備。人們傾向把人工智能視為聰明的工具，而不是具有情感的存在。但它們也會發(fā)展出情感。這種關系將從金融領域擴展到醫(yī)療，甚至延伸到人際關系。很快，我們就會與一個想象中的人工智能“大腦”建立真正的聯(lián)系，而且這不僅發(fā)生在有需求的人身上，即使是心理健康、生活完善的人，也會與這些人工智能形成緊密關系。

用長期思維培育組織智慧

在短期世界里思考長期

Q：您鼓勵人們以十年、百年為單位思考，但我們生活在一個即時反饋、季度考核的世界。企業(yè)領袖如何訓練自己具備長期思維？

凱文·凱利：長期思維的最佳方式是什么？

從金融數(shù)據(jù)來看，有一個明確的結論：擁有長期視角的公司，往往在時間的積累中表現(xiàn)更好。麥肯錫等機構的研究也表明，那些把目光放得比下一個季度或下一年更遠的企業(yè)，財務表現(xiàn)通常更優(yōu)。

但這并不只是因為收益更高。首先，擁有長期視角能讓競爭更容易。視野越長，競爭者越少，你更容易獨樹一幟，而不是眾多公司中的一個。

其次，長期視角能帶來樂觀, 無論對個人還是企業(yè)，只有樂觀，才能推動我們?nèi)崿F(xiàn)那些復雜而漫長的目標。要實現(xiàn)它們，你必須能想象并相信它們是可能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實踐中的樂觀。

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其實就是由過去的樂觀主義者創(chuàng)造的。有人相信建筑會存在，有人相信電力能點亮黑夜，也有人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終將實現(xiàn)。正是他們先“看見”未來，然后讓它成為現(xiàn)實。

如果你想塑造未來，就要保持樂觀；而保持樂觀的最好方式，就是擁有長期思維。長期視角帶來樂觀，而樂觀讓我們有力量去創(chuàng)造未來。

信息的時代，智慧更稀缺

Q：您曾說，未來最稀缺的不是數(shù)據(jù)，而是智慧。對于今天的組織而言，培養(yǎng)智慧意味著什么？

凱文·凱利：在我看來，智慧是擁有長遠視角的知識，既能回顧過去，也能展望未來。它是一種宏觀、擴展的視野。當你把今天的眼光拉回一千年前，再延伸到未來一千年，覆蓋整個地球，這種廣闊的視角就是智慧。它讓我們以更大的格局看待事物。我認為，人工智能可以幫助我們在公司管理和社會治理中實現(xiàn)這種智慧。這種智慧不僅適用于公司和國家，也能幫助個人獲得更深的洞察。

當你與AI對話時，它能提供基于更長時間維度和更廣闊背景的建議，例如財務決策。在英語中有個詞 context（語境、背景）。信息只是數(shù)據(jù)，而當它與背景相關聯(lián)時，才獲得意義。單一的數(shù)據(jù)點并不重要，但當它與其他事物發(fā)生關聯(lián)，就形成了更廣闊的視角。擁有關于背景的信息，就是智慧。那是被賦予語境的知識。

這正是AI的價值所在，它能處理海量信息，并提煉出關鍵洞察。我們不缺數(shù)據(jù)，缺的是理解它們的框架。AI能為我們提供這種更大的框架，幫助我們從信息中提取出背景。

在科技洪流中經(jīng)營企業(yè)

Q：許多企業(yè)領袖都被技術變革的速度所淹沒。您會建議他們關注哪些事情，才能不僅生存下來，還能持續(xù)成長？

凱文·凱利：對企業(yè)而言，關鍵是以低期望、低成本進行持續(xù)AI實驗。企業(yè)最重要的不是把賭注押在AI上，而是開展多種實驗，并接受多數(shù)實驗會失敗。我們理解AI的潛力，但要真正弄清如何最大化利用它，還需要時間。

企業(yè)應該讓盡可能多的部門、盡可能多的員工嘗試AI，要求他們在日常工作中以某種方式使用它，并通過保守的評估方式去理解其效果。要系統(tǒng)化地做實驗、測量、再實驗。最初的嘗試多半會失敗，但像科學家那樣反復試驗、從失敗中學習，才是關鍵。

在信任、樂觀中遇見2049

漸進的樂觀主義

Q：您稱自己是一個“漸進樂觀主義者”，相信世界在不斷變好，而非追求完美。在您最新作品《2049：未來10000天的可能》中，您也不斷強調(diào)“樂觀”二字。當科技敘事常被“反烏托邦”籠罩時，我們該如何保持這種心態(tài)？

凱文·凱利：漸進樂觀主義意味著世界每年都在一點點變好。這不是烏托邦，人工智能也不是，它不會解決所有問題，也不能通過一個應用程序直接安裝完成。

更大的挑戰(zhàn)在于，人們必須改變工作方式，學會吸收和使用AI。我們不能認為，只要引入AI，就像引入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一切就能完成。實際上，企業(yè)必須重新設計工作流程，重新調(diào)整員工對自身工作的認知。

引入AI意味著教育和再教育的比例非常高。這不僅像換一個燈泡那么簡單，而是一個多步驟、多迭代的過程，需要很多年。技術在變化，員工也在變化，這將是跨越數(shù)十年的漸進式演化。

新時代的道德羅盤

Q：在您看來，什么將決定這個技術時代的道德成敗？

凱文·凱利：許多AI公司投入大量時間、精力和資金，試圖賦予AI道德，讓它具備思考能力。他們希望設定限制，讓AI負責任、不說謊、不作弊、不發(fā)表仇恨言論、不故意激怒用戶。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商業(yè)決策，因為這是最優(yōu)的商業(yè)選擇。人類希望擁有可以信任的AI。今天我們已經(jīng)進入這樣一個世界：不同的AI助手相互協(xié)作來完成任務。但問題是，我能否信任這些AI助手？因此，我們需要開發(fā)信任技術來判定、提醒和驗證AI助手是否可靠。未來甚至可能出現(xiàn)AI助手的信任評級，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商業(yè)機會。

當科技遇見文明的多樣性

Q：您在中國有很多交流與合作。中國對科技的態(tài)度與西方有哪些不同？您從中學到了什么？

凱文·凱利：坦白說，我還不確定西方和中國的技術會出現(xiàn)怎樣的差異。它們可能會不同，但到目前為止，在成果上我并沒有看到太大區(qū)別。

中國確實有一些巧妙的創(chuàng)新，但西方也有很多創(chuàng)新。僅靠創(chuàng)新本身，還不足以形成根本差異。目前看來，真正的不同或許在于技術背后的組織方式。中國員工非常勤奮，幾乎全天候工作，他們的協(xié)作方式可能更基于共識。但從產(chǎn)品本身來看，即使是中國設計的產(chǎn)品，也沒有太大差別。

未來這種情況也許會改變，我對這種變化保持開放態(tài)度。

給2049年的留言

Q：您在中國有很多交流與合作。中國對科技的態(tài)度與西方有哪些不同？您從中學到了什么？

凱文·凱利：回顧2025年，我認為這將被視為全球化的起點。很多人覺得全球化似乎已經(jīng)結束，恰恰相反，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正表明全球化才剛剛開始。我們無法將中國和美國割裂開來，我們無法回到受保護的獨立領域，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是全球化的，而且還會變得更加全球化。

結語

與凱文·凱利的對話，像是站在一塊新大陸的邊緣——那里沒有恐懼，只有好奇。他的“漸進樂觀”并非對風險的忽視，而是對人類學習能力的信任。在科技加速的時代，凱利提醒我們：真正重要的，不是機器有多聰明，而是人類能否持續(xù)保持智慧。

本文為2025年10月對話實錄的節(jié)選與改編。

麻震敏 | 對話、文

麻震敏是HBR中國區(qū)新媒體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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