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事陳靜35了，未婚。

這在公司里算個不大不小的話題。

茶水間里，新來的實(shí)習(xí)生們會竊竊私語，用那種既同情又八卦的眼神，追隨著她踩著高跟鞋從工位走向會議室的背影。

“陳姐氣場好強(qiáng)啊?！?/p>

“是啊，就是可惜了，這么優(yōu)秀怎么還沒結(jié)婚？”

可惜。

我每次聽到這個詞，都覺得牙酸。

好像一個女人到了三十五，不結(jié)婚，她的人生價(jià)值就得打個對折，還得包郵送點(diǎn)什么才有人要。

那天中午，大家都沒出去吃，圍在休息區(qū)湊合外賣。

不知道誰又提起了這個話題，半開玩笑地問陳靜：“靜姐，你這標(biāo)準(zhǔn)也太高了吧？我們公司這么多青年才俊，就沒一個入你法眼的？”

陳靜正小口吃著她的蔬菜沙拉，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

“沒時間?！?/p>

她吐出這三個字，跟吐出三根魚刺似的，干脆利落，還帶著點(diǎn)讓人不敢再問的鋒利。

氣氛瞬間有點(diǎn)冷。

我當(dāng)時腦子一抽，可能是剛扒拉完一盒油膩的紅燒肉蓋飯，腦子里全是豬油，嘴巴就瓢了。

我笑著打圓場：“哎，你們不懂，陳姐這是寧缺毋濫?！?/p>

說到這兒，都還挺正常的。

壞就壞在下一句。

我沖陳靜抬了抬下巴，用一種自以為很幽默的語氣說：“要不這樣，陳姐，我吃點(diǎn)虧，咱倆將就一下得了？”

空氣，在那一刻，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臉上。

我甚至能感覺到鄰座小姑娘嘴里的那口奶茶，都忘了往下咽。

我心里“咯噔”一下。

壞了。

這玩笑開大了。

陳靜終于抬起了頭。

她那雙總是顯得很清冷的眼睛，沒什么情緒地看著我。

看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她嘴角扯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不屑。

最后，她什么也沒說。

只是給了我一個教科書級別的白眼，然后低下頭，繼續(xù)用她那把小銀叉，慢條斯理地戳她盤子里的圣女果。

那個白眼，怎么說呢。

三分涼薄，三分譏笑，還有四分“你算哪根蔥”的理直氣壯。

我臉上那點(diǎn)自以為是的幽默，瞬間就掛不住了。

臊得慌。

像是在眾人面前表演了一個后空翻，結(jié)果一屁股坐地上了。

周圍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通紅。

最后還是部門主管老王出來和稀泥。

“李然你小子，就你嘴貧！也不看看是誰，敢跟咱們陳總監(jiān)開這種玩笑！”

他嘴上罵我，眼睛卻在笑。

大家這才哄笑起來，氣氛又活了。

只有我，感覺那盒紅燒肉正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我叫李然，32歲，離異，在這家半死不活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運(yùn)營。

說白了，就是個高級打雜的。

每天的工作就是盯著數(shù)據(jù)，搞搞活動，跟產(chǎn)品經(jīng)理吵吵架，再跟開發(fā)小哥們賠賠笑臉。

陳靜，是產(chǎn)品部的總監(jiān)。

是那個經(jīng)常跟我吵架的人。

我們倆的關(guān)系，怎么說呢，就是那種八字不合，磁場相沖。

我覺得她做的產(chǎn)品需求不接地氣，凈整些花里胡哨但用戶根本不用的功能。

她覺得我提的運(yùn)營方案簡單粗暴，只會用“注冊送紅包”這種三俗手段。

所以，我們在會議室里拍桌子是常態(tài)。

但我得承認(rèn)，我有點(diǎn)怕她。

不是職位上的那種怕。

是一種……怎么說呢，雄性動物在面對一個完全無法用常規(guī)手段搞定的雌性時，那種本能的挫敗感。

她太冷靜了。

冷靜到你覺得你所有的情緒，憤怒、激動、耍賴，在她面前都像個笑話。

就像你用盡全力打出一拳，結(jié)果打在了一團(tuán)棉花上，還把自己給閃了腰。

午飯那事兒之后，我一整個下午都如坐針氈。

我總覺得陳靜那雙眼睛，能穿透她辦公室的玻璃墻，像兩把小刀子一樣扎在我后背上。

我甚至開始反思。

我他媽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

“我吃點(diǎn)虧”？

我吃什么虧了？

我一個離異帶娃（雖然娃跟了前妻）的中年油膩男，人家一個有房有車、事業(yè)有成、身材樣貌都保持在八十分以上的都市麗人。

這虧，到底誰吃？

我越想越覺得，我那句話，簡直是2023年度最的發(fā)言。

下班的時候，我磨磨蹭蹭不想走。

我想找個機(jī)會跟她道個歉。

哪怕是說句“中午喝多了，胡說八道”，也行啊。

結(jié)果等到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她還沒出來。

我偷偷溜到她辦公室門口，往里瞅了一眼。

她還在看電腦，眉頭微蹙，手指在觸摸板上飛快地滑動。

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有一種不真實(shí)的安靜感。

桌上放著一杯早就涼了的咖啡，旁邊是一個小小的多肉植物，綠得倔強(qiáng)。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從來沒真正認(rèn)識過這個女人。

我認(rèn)識的，只是那個在會議上言辭犀利、寸步不讓的產(chǎn)品總監(jiān)。

而不是這個，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對著屏幕獨(dú)自奮戰(zhàn)的，陳靜。

我沒敢進(jìn)去。

我像個做賊的，又溜回了自己的工位。

算了。

可能人家壓根沒把那句話當(dāng)回事。

在她眼里，我大概就是個偶爾會發(fā)出噪音的辦公室蒼蠅。

誰會跟一只蒼蠅計(jì)較呢？

我這么安慰自己，然后抓起包，逃也似的離開了公司。

接下來的幾天，風(fēng)平浪靜。

陳靜見到我，跟以前沒什么兩樣。

開會的時候，該懟我還是懟我，該否我的方案還是否我的方案。

她甚至沒多看我一眼，也沒少看我一眼。

仿佛那個中午，那個白眼，那句的玩笑，從來沒發(fā)生過。

我反而不自在了。

心里總像懸著點(diǎn)什么。

這感覺很奇怪。

就像你欠了錢，想還，結(jié)果債主說“算了，不要了”，你反而覺得更虧欠了。

周五下午，臨下班前，我們部門和產(chǎn)品部又因?yàn)橐粋€新版本的功能吵了起來。

這次的導(dǎo)火索是，我想在一個核心頁面加一個“一鍵分享”的按鈕，引導(dǎo)用戶裂變。

陳靜堅(jiān)決反對。

“不行?！彼跁h室里，聲音不大，但很堅(jiān)定，“這個頁面的信息密度已經(jīng)很高了，再加一個按鈕，會破壞整體的美感和用戶體驗(yàn)?！?/p>

“美感？用戶體驗(yàn)？”我當(dāng)時就火了，“陳總監(jiān)，我們是商業(yè)公司，不是藝術(shù)畫廊！拉新是現(xiàn)在最重要的KPI，沒有新用戶，你那點(diǎn)美感給誰看？”

“粗暴的拉新只會透支產(chǎn)品的生命力?！彼f，“李然，你的眼光能不能放長遠(yuǎn)一點(diǎn)？”

“我放長遠(yuǎn)了公司就倒閉了！”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下個季度的融資還等著數(shù)據(jù)呢！你懂不懂？”

會議室里死一般地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我們倆。

陳靜也看著我。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

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失望。

對，是失望。

她沒再跟我爭，只是把筆記本電腦“啪”地一聲合上。

“這個功能，我不同意。你們運(yùn)營部如果堅(jiān)持要上，那就讓老板來簽字?！?/p>

說完，她拿起電腦，轉(zhuǎn)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像是在敲打我的心臟。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那股火，突然就變成了灰。

我這是在干什么？

就為了一個按鈕，至于嗎？

我明明知道，她說的有道理。

我只是……只是想贏她一次。

哪怕一次。

那天晚上，我加了班。

不是因?yàn)楣ぷ?，而是不想回家?/p>

那個租來的小單間，一進(jìn)去就感覺四面八都是墻，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一遍遍地復(fù)盤下午的會議。

復(fù)盤我和陳靜的每一次爭吵。

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

每次都是我先挑起戰(zhàn)火，用最激烈的言辭去攻擊她。

而她，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在冷靜地闡述她的邏輯。

是我，太急躁了。

是我，把工作上的分歧，變成了私人情緒的宣泄。

我為什么會這樣？

我想起了我的前妻。

我們離婚的時候，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李然，你太自以為是了。你總覺得全世界都該圍著你轉(zhuǎn)，都該理解你，可你從來沒想過去理解別人。”

那時候我不服氣。

我覺得我為那個家付出了全部。

現(xiàn)在想來，可能，她說的是對的。

我拿出手機(jī)，打開微信，找到陳靜的頭像。

是一個很簡單的頭像，一片藍(lán)天，一朵白云。

我點(diǎn)開對話框，輸入了幾個字。

“對不起。”

然后又刪掉。

太生硬了。

我又輸入：“下午的事，是我太沖動了，抱歉?！?/p>

又刪掉。

太正式了。

最后，我輸了一句：“那個按鈕的事，你說得對，是我欠考慮了?！?/p>

然后，我按了發(fā)送。

發(fā)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這不等于我當(dāng)著全公司人的面，承認(rèn)我錯了嗎？

我以后在她面前還怎么抬得起頭？

我盯著手機(jī)屏幕，等了足足十分鐘。

沒有回復(fù)。

我就知道。

人家根本不屑于理我。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手機(jī)扔到一邊，準(zhǔn)備關(guān)電腦回家。

就在這時，手機(jī)“?！钡仨懥艘宦?。

我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抓起手機(jī)。

是陳靜的回復(fù)。

只有一個字。

“嗯?！?/p>

就這一個字。

我卻像是拿到了什么赦免令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緊繃了一下午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下來。

我看著那個“嗯”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鬼使神使地，又發(fā)了一句過去。

“還沒睡？”

這次，她回得很快。

“有個需求文檔要改?！?/p>

“還在公司？”

“嗯?！?/p>

我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哪個需求？下午那個？”

“不是。”

“哦。”

然后，又是沉默。

我感覺自己像個沒話找話的傻子。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說“那你忙吧”然后結(jié)束這場尷尬的對話時，她的消息又來了。

“你呢？怎么也沒走？”

“我……”我總不能說我怕回家吧。

我撒了個謊：“我方案有點(diǎn)問題，再優(yōu)化一下?！?/p>

“一鍵分享那個？”

“嗯?！?/p>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她說：“加個引導(dǎo)彈窗，怎么樣？用戶進(jìn)入頁面3秒后彈出，只對新用戶展示。這樣既能達(dá)到你的目的，又不會破壞頁面的原生結(jié)構(gòu)?！?/p>

我愣住了。

我盯著那行字，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這個方案。

可行。

非?？尚?。

甚至比我那個簡單粗暴的按鈕要好得多。

“……好主意。”我由衷地回復(fù)。

“嗯。那我先忙了。”

“好。謝謝?！?/p>

這次，我是真心的。

“不客氣?！?/p>

對話結(jié)束了。

我坐在那兒，心里五味雜陳。

她明明可以不用理我。

明明可以讓我自己在那兒鉆牛角尖。

但她還是給了我一個臺階，甚至，還幫我解決了問題。

這個女人……

好像跟我認(rèn)識的那個“冰山總監(jiān)”，不太一樣。

從那天起，我跟陳靜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一點(diǎn)微妙的變化。

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了。

開會的時候，我開始會認(rèn)真聽她的想法。

她偶爾，也會采納我的一些建議。

我們開始有了一些工作之外的交流。

比如在茶水間碰到，她會問我：“昨晚的數(shù)據(jù)怎么樣？”

我也會問她：“新版本什么時候能提測？”

一切都顯得很正常，很專業(y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我開始下意識地觀察她。

我發(fā)現(xiàn)她不是只吃蔬菜沙拉，她辦公桌的抽屜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零食，薯片、巧克力、牛肉干，應(yīng)有盡有。她只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吃。

我發(fā)現(xiàn)她也不是真的冷漠。有一次，公司新來的實(shí)習(xí)生小姑娘因?yàn)樽鲥e了報(bào)表，被老板罵哭了，她把小姑娘叫到辦公室，遞了張紙巾，然后花了一個小時，幫她把報(bào)表重新理了一遍。

我發(fā)現(xiàn)她也不是沒有生活。她的朋友圈，偶爾會發(fā)一些照片。一張是她的貓，趴在窗臺上曬太陽，毛茸茸的一團(tuán)。一張是她在某個畫展上的背影，穿著一條長裙，很文藝。還有一張，是一碗她自己做的面，上面臥著一個漂亮的荷包蛋。

我每次看到這些，都感覺離那個真實(shí)的她，又近了一步。

那個玩笑的陰影，也慢慢淡了。

我甚至覺得，那句的話，好像也不是那么壞。

至少，它讓我開始，真正地去看她。

有一天，公司組織團(tuán)建，去郊區(qū)的一個度假村。

大巴車上，大家亂哄哄地?fù)屪弧?/p>

我上去得晚，只剩下最后排，還有陳靜旁邊的一個空位。

我猶豫了一下。

坐過去？還是站著？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陳靜抬頭看了我一眼。

“坐吧。”她說。

我“哦”了一聲，有點(diǎn)拘謹(jǐn)?shù)刈讼聛怼?/p>

一路上，我們都沒怎么說話。

她戴著耳機(jī)聽歌，靠在窗邊看風(fēng)景。

我假裝玩手機(jī)，其實(shí)眼角的余光，一直沒離開過她。

她的側(cè)臉很好看，鼻梁很高，嘴唇的弧度很倔強(qiáng)。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頭發(fā)上，鍍上了一層金邊。

我突然有點(diǎn)口干舌燥。

到了度假村，下午是自由活動。

同事們?nèi)齼蓛?，有的去打牌，有的去K歌，有的去爬山。

我沒什么興趣，就一個人在度假村里瞎逛。

逛著逛著，就走到了一個湖邊。

湖水很靜，像一面鏡子。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也一個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正在打電話。

她的表情，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很溫柔，又帶著點(diǎn)無奈。

“媽，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不找，是沒遇到合適的。”

“什么叫差不多就行了？過日子不是請客吃飯，怎么能將就？”

“他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人老實(shí)，然后呢？然后我們倆坐在一起，除了聊天氣，還能聊什么？”

“我一個人過得挺好的，真的。我有工作，有朋友，我還能養(yǎng)活自己，我為什么要找個人來降低我的生活質(zhì)量？”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這邊還有事。嗯，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掛了電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嘆息聲，很輕，但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了我心里。

原來……她也會被催婚。

原來，她那身堅(jiān)硬的鎧甲下面，也藏著這么多無奈。

我突然很想走過去，跟她說點(diǎn)什么。

說什么呢？

說“我理解你”？

太虛偽了。

我一個把婚姻搞砸了的人，有什么資格說理解。

我站在原地，像個偷窺者，看著她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顯得有些孤單。

那天晚上，有篝火晚會。

大家圍著火堆，喝酒，唱歌，玩游戲。

玩到真心話大冒險(xiǎn)的時候，瓶口不偏不倚，正好對準(zhǔn)了我。

大家開始起哄。

“李然，真心話還是大冒險(xiǎn)？”

“真心話！”有人喊。

“不行，真心話沒意思，大冒險(xiǎn)！”

最后，老王拍板：“大冒險(xiǎn)！去，邀請?jiān)趫龅娜我庖晃慌?，跳一支舞！?/p>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就飄向了陳靜。

她坐在人群的外圍，很安靜，手里拿著一罐啤酒，慢慢地喝著。

火光映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我的心，開始“怦怦”狂跳。

去，還是不去？

去了，她要是拒絕了，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不去，又顯得我太慫了。

“快去啊，李然！磨蹭什么呢！”同事們在后面推我。

我一咬牙，一閉眼，豁出去了。

我端起一杯酒，走到陳靜面前。

“陳總監(jiān)?！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鎮(zhèn)定，“玩游戲輸了，能……賞個臉，跳支舞嗎？”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又是那種眼神，看不出情緒。

我感覺我的心臟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們。

我甚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被她拒絕，然后一個人尷尬地干了這杯酒，再灰溜溜地退回去。

結(jié)果，她卻把手里的啤酒罐放到地上。

然后，站了起來。

她沖我伸出了手。

“好啊?！彼f。

我愣住了。

我看著她伸出的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我機(jī)械地，把我的手，搭了上去。

她的手，有點(diǎn)涼。

但是很軟。

度假村的音響里，放著一首很老的慢歌。

我?guī)е?，走進(jìn)篝C火旁邊的空地。

我不會跳舞。

我只是扶著她的腰，帶著她，笨拙地，一步一步地挪動。

我的手心全是汗。

她的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香味。

不是香水，像是什么沐浴露的味道，很清淡。

我們離得很近。

近到我能看清她睫毛的影子，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對不起?！蔽彝蝗徽f。

“嗯？”她抬眼看我。

“中午那個玩笑?！蔽艺f，“是我了?！?/p>

我終于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說完，感覺心里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她看著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笑了。

是真的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知道?！彼f。

“你知道？”

“嗯?！彼c(diǎn)點(diǎn)頭，“你這個人，就是嘴巴比腦子快?！?/p>

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那你還……”

“還什么？”

“還答應(yīng)跟我跳舞?！?/p>

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狡黠。

“因?yàn)槲乙餐嬗螒蜉斄税??！彼f。

“啊？”

“我的大冒險(xiǎn)是，答應(yīng)你一個要求?！?/p>

我：“……”

我看著她臉上促狹的笑容，突然也笑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們都被算計(jì)了。

那支舞，我們跳了很久。

或者說，挪了很久。

周圍的起哄聲，音樂聲，好像都離我們很遠(yuǎn)。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溫?zé)岬暮粑?，和我們倆笨拙的腳步。

從那次團(tuán)建之后，我和陳靜的關(guān)系，就徹底不一樣了。

我們開始一起吃飯。

不再是那種為了談工作湊在一起的工作餐。

是真的，像朋友一樣，約著去吃一頓飯。

我們會去公司附近那家很有名的日料店。

她喜歡吃三文魚，我喜歡吃鰻魚飯。

我們會去一家很隱蔽的私房菜館。

老板是個很酷的大叔，每次都給我們推薦一些菜單上沒有的菜。

我們聊工作，聊生活，聊電影，聊八卦。

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shí)很健談，也很幽默。

她會吐槽我們那個控制欲極強(qiáng)的CEO。

“他以為他是喬布斯，其實(shí)他就是個包工頭?！?/p>

她會模仿開發(fā)部的那個技術(shù)大神說話。

“這個需求，實(shí)現(xiàn)不了。那個邏輯，有問題。”學(xué)得惟妙惟肖。

我每次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開始跟她講我的事。

講我那個雞飛狗跳的婚姻。

講我和前妻是怎么從無話不談，到無話可說。

“其實(shí)，她沒說錯?！蔽艺f，“我確實(shí)，很自大，也很自私?！?/p>

我以為她會安慰我，或者附和我，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之類的廢話。

結(jié)果她說：“嗯，你看清自己了，這是好事?！?/p>

很冷靜，也很一針見血。

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覺得很舒服。

跟她在一起，我不需要偽裝。

我可以把我最不堪，最真實(shí)的一面，都攤開給她看。

而她，也只是看著，聽著。

不評判，不指責(zé)。

有一次，我倆加班到深夜。

整個公司就剩我們兩個人。

我給她泡了杯咖啡，放到她桌上。

“謝了?！彼嗔巳嗝夹?，看起來很疲憊。

“還在弄那個新項(xiàng)目？”

“嗯。”她嘆了口氣，“太復(fù)雜了，感覺有無數(shù)個坑要填?！?/p>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我?guī)湍阋黄鹂纯?？?/p>

她看了我一眼，沒拒絕。

我們就那樣，頭對著頭，看著同一塊電腦屏幕。

她的頭發(fā)，不小心蹭到了我的臉頰。

癢癢的。

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清淡的香味。

我的心，又開始不聽話地亂跳。

我們討論著方案，爭論著細(xì)節(jié)。

窗外的天，從深藍(lán)，變成了魚肚白。

等我們終于把所有問題都理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搞定！”我伸了個懶腰，感覺骨頭都在響。

她也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然。”她突然叫我。

“嗯？”

“謝謝你?！彼f，“沒有你，我可能要弄到明天中午?！?/p>

“客氣什么?！蔽倚α诵?，“你不是也經(jīng)常幫我解決問題嗎？”

她看著我，笑了。

那天的晨光，特別好。

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像給她打了一層柔光。

我看著她的笑臉，突然有種沖動。

我想跟她說。

陳靜，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不是開玩笑。

不是“將就一下”。

是認(rèn)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

但我沒說出口。

我怕。

我怕我一說出口，現(xiàn)在這種輕松愉快的關(guān)系，就會被打破。

我怕她會覺得，我又是嘴巴比腦子快。

我怕她會再一次，給我一個那樣的白眼。

然后，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我只是笑了笑。

“走吧，天亮了，我請你吃早飯?！?/p>

“好啊。”她說，“我想吃樓下那家新開的腸粉，加兩個蛋。”

“沒問題，加三個都行。”

我們一起走出公司大樓。

清晨的風(fēng)，吹在臉上，很舒服。

我看著走在我身邊的她，心里突然很平靜。

就這樣，也挺好的。

能和她一起加班，一起吃早飯，一起斗嘴。

好像，也足夠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

我和陳靜的關(guān)系，成了一個公司里公開的秘密。

大家看我們的眼神，都帶著點(diǎn)“我懂的”的曖昧。

老王甚至在開會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李然，陳總監(jiān)，你們倆這婦唱夫隨的，搞得我們壓力很大啊?！?/p>

我嘿嘿一笑，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陳靜呢，也只是瞪他一眼，嘴角卻帶著笑。

我以為，我們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前妻突然給我打電話。

“李然，我下周要出差半個月，小寶你能不能接過去帶一下？”

小寶是我兒子，今年六歲，上幼兒園大班。

離婚后，他一直跟著他媽。

我每個周末會去看看他。

“行啊，沒問題。”我一口答應(yīng)下來。

掛了電話，我才開始發(fā)愁。

我一個大男人，平時自己吃飯都湊合，怎么帶孩子？

而且，我還要上班。

幼兒園四點(diǎn)半就放學(xué)了，我總不能天天請假吧？

我愁得一個頭兩個大。

這件事，我沒跟陳靜說。

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給她添麻煩。

周一，我把小寶接到了我那兒。

小家伙第一次來我這個“新家”，很興奮，東摸摸西看看。

“爸爸，你這里好小啊?！?/p>

“爸爸，你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沒有？”

“爸爸，我們晚上吃什么？”

我被他問得手忙腳亂。

最后，我只能帶他去樓下吃蘭州拉面。

第二天，我拜托鄰居張大媽，下午幫忙去接一下孩子。

結(jié)果下午四點(diǎn)，張大媽給我打電話，說她臨時有事，去不了了。

我當(dāng)時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跟老王請了個假，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

沖到門口，正好撞上一個人。

是陳靜。

“你干嘛去？火急火燎的?！彼鲎∥摇?/p>

“我……我有點(diǎn)急事?！蔽液卣f。

“什么急事？臉都白了?！彼欀伎次摇?/p>

我看著她關(guān)切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把實(shí)情說了出來。

“我得去接我兒子?！?/p>

她愣了一下。

“你兒子？”

“嗯，我前妻出差了，放我這兒幾天?！?/p>

她沒再問什么，只是說：“哪個幼兒園？我跟你一起去?！?/p>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你現(xiàn)在開車過去，路上堵車，肯定遲到了?！彼f，“坐我的車，我熟悉路，能快點(diǎn)。”

她語氣很堅(jiān)決，不容我拒絕。

我稀里糊涂地，就坐上了她的車。

她的車?yán)?，很干凈，跟她的人一樣?/p>

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開車很穩(wěn)，但速度很快。

在晚高峰的車流里，像一條魚一樣，靈活地穿梭。

我們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剛好四點(diǎn)三十五分。

小寶一個人背著小書包，孤零零地站在門口等。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立馬跑了過來。

“爸爸！”

我一把抱住他，心里又酸又愧疚。

“對不起啊，小寶，爸爸來晚了。”

“沒關(guān)系?！毙毢芏碌?fù)u搖頭。

然后，他看到了我身后的陳靜。

他歪著腦袋，好奇地問：“爸爸，這個漂亮的阿姨是誰??？”

我臉一紅，不知道該怎么介紹。

陳靜卻很自然地蹲了下來，沖小寶笑了笑。

“你好啊，小寶，我叫陳靜，是你爸爸的……同事。”

“陳靜阿姨好?！毙毢苡卸Y貌地叫人。

陳靜摸了摸他的頭。

“走吧，阿姨帶你們?nèi)コ院贸缘摹！?/p>

那天晚上，陳靜帶我們?nèi)チ艘患液軠剀暗奈鞑蛷d。

她很會跟小孩子打交道。

她會給小寶講故事，會教他怎么用刀叉，會跟他玩腦筋急轉(zhuǎn)彎。

小寶很快就跟她熟了，一口一個“陳靜阿姨”叫得可甜了。

我看著他們倆，一個大的，一個小的，笑得那么開心。

心里某個地方，突然就軟了。

吃完飯，陳靜送我們回家。

到了樓下，小寶已經(jīng)在我懷里睡著了。

我把他抱下來，對陳靜說：“今天，真的謝謝你?！?/p>

“謝什么。”她笑了笑，“小寶很可愛。”

“給你添麻煩了?！?/p>

“不麻煩?！彼f，“李然，以后有事，你可以跟我說。”

我看著她，在路燈下的側(cè)臉，輪廓柔和。

“陳靜?！蔽夜钠鹩職?，叫了她的名字。

“嗯？”

“我……”

那三個字，又到了嘴邊。

我喜歡你。

但我還是沒說出口。

我只是說：“明天……我能請你吃飯嗎？就我們倆?！?/p>

她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她說。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簡直像做夢一樣。

陳靜像是突然切換了身份。

從一個高冷的女總監(jiān)，變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呃，臨時媽媽？

她會幫我安排好小寶每天的接送問題。

有時候是她親自去，有時候是她拜托她一個做自由職業(yè)的朋友。

她會給我列一個購物清單，告訴我該給孩子買什么吃的，什么用的。

她甚至，還在一個周末，來我家，給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那個小小的，冷清的出租屋，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小寶徹底成了她的小跟班。

“陳靜阿姨，我的奧特曼壞了，你幫我修修好不好？”

“陳靜阿姨，你明天還來我們家嗎？”

我看著陳靜耐心地幫他粘好奧特曼的胳膊，心里暖洋洋的。

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不光是生活上的依賴。

更是一種，情感上的。

我喜歡看她笑。

喜歡聽她說話。

喜歡跟她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靜靜地坐著。

我確定，我愛上她了。

不是那種荷爾蒙上頭的沖動。

是一種，很篤定的，想要和這個人共度余生的感覺。

前妻出差回來的那天，我去送小寶。

小家伙抱著陳靜的腿，死活不肯走。

“我要跟陳靜阿姨在一起！”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陳靜蹲下來，抱著他，很溫柔地哄了很久。

“小寶乖，你要回去找媽媽了。阿姨以后，會經(jīng)常去看你的?！?/p>

好不容易把小寶哄上了車。

我看著前妻的車開遠(yuǎn)，心里空落落的。

陳靜站在我旁邊，遞給我一張紙巾。

“舍不得了？”

“嗯?！蔽尹c(diǎn)點(diǎn)頭，聲音有點(diǎn)啞。

“他也很喜歡你?！?/p>

我們倆在路邊站了很久，誰也沒說話。

“走吧。”最后，還是她先開口，“天冷了，回去吧?！?/p>

我們往回走。

路過一個公園。

看到很多情侶，在里面散步。

我突然停下了腳步。

“陳靜。”

“嗯？”她回頭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如果今天不說，我可能會后悔一輩子。

“那天，在公司，我跟你開的那個玩笑。”我說，“‘要不我吃點(diǎn)虧，咱倆將就一下’?！?/p>

她看著我，沒說話。

“那句話，我說錯了?！?/p>

“錯的不是‘我吃點(diǎn)虧’，也不是‘將就’。”

“錯的是，我不該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我最認(rèn)真的想法?！?/p>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陳靜，我喜歡你?！?/p>

“不是將就，不是湊合?！?/p>

“是我，李然，一個32歲的離異男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要和你在一起?！?/p>

“我可能有很多毛病，自大，嘴賤，還不會照顧人?！?/p>

“但是，我愿意為你改?！?/p>

“我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間?！?/p>

“我想我的生活里，有你。”

“所以……”

“你愿意……給我一個機(jī)會嗎？”

我說完了。

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我緊張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審判。

她會答應(yīng)嗎？

還是會像那天一樣，給我一個白眼，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她就那么看著我。

眼神里，有驚訝，有感動，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

她突然，笑了。

然后，她朝我走了一步。

踮起腳尖。

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整個人都懵了。

大腦一片空白。

她看著我傻掉的樣子，又笑了。

“李然?！彼f。

“?。俊蔽疑瞪档貞?yīng)著。

“你這個人，真是……”

她搖了搖頭，像是在嘆氣。

“嘴巴比腦子快?！?/p>

然后，她牽起了我的手。

“走吧。”她說。

“去哪兒？”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她白了我一眼。

還是那個熟悉的白眼。

但這一次，里面沒有了涼薄和譏笑。

全是笑意和溫柔。

“回家啊，傻子?！?/p>

“你冰箱里，不是什么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