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日深夜，北平西長安街的司令部燈火未熄。電話鈴聲突兀響起，值班軍官只說了一句“是新保安來的急電”，隨即把聽筒遞給正在案前踱步的傅作義。短短三分鐘，聽筒那頭的哽咽與槍聲描述，將郭景云留在晉北防線的最后結(jié)局原原本本塞進了這位第二十一兵團總司令的耳朵里：戰(zhàn)敗、自戕、身邊只剩一名警衛(wèi)。

郭景云是傅作義三十年從戎生涯里最信任的師長，能打也肯打，被稱“傅家軍左膀”。此人一倒，平津戰(zhàn)場的天平肉眼可見地傾向解放軍。更糟的是，新保安的覆滅意味著綏遠(yuǎn)、察哈爾的外線防護掃地而空，北平外圍再無成建制兵團可以機動支援。

軍情簡報攤在案頭，光線下那一行鮮紅批注——“第二線已失聯(lián)”——讓房間的空氣都變得沉重。傅作義的心先是一沉，然后猛地抽緊。外人以為他素來沉穩(wěn)，可責(zé)無可推這一刻也讓他呼吸不暢。焦躁之余，他想起了兩個字：和談。只是，真走那一步需要有人點燈，照亮通往對岸的安全通道。

幾乎同一時刻，劉厚同走進司令部。老先生穿一件舊棉袍，舉手投足仍帶著師范時期的儒雅味道。早年他是傅作義在綏遠(yuǎn)講武堂的教官，學(xué)生見了老師，下意識還是要起身敬禮。劉厚同沒有寒暄，先把一封印著“華北人民政府”紅戳的公開信放桌上，隨后斟字酌句：“局勢已定，蔣介石正找末班替罪羊，作義公不可再猶疑?！边@句話像從冷水桶里撈出的石頭，砸在傅作義心口。

有意思的是，老先生并未苦口婆心，而是從萬里之外的重慶說起。他分析，蔣介石此刻嘴上讓傅作義“堅守北平”，心里卻盤算著如何拖延時間，把華北主力抽回江南。換言之，北平一旦被人民解放軍包圍，城內(nèi)守軍成了可棄的棋子。不得不說，這番拆局讓傅作義心里破開了一個小口子，冰縫透出幾絲熱氣。

凌晨一點，劉厚同離開。走廊里殘燈忽明忽暗，傅作義腦子里是嗡嗡作響的炮聲和老師那句“新的政治生命”。他坐回桌前，手指摩挲收發(fā)電機的黑色開關(guān)，許久才下決心撥了個內(nèi)部長途：“把冬菊的電話接進來?！?/p>

“趕快回來見我。”電話里他只說這七個字。

傅冬菊當(dāng)時正在輔仁大學(xué)宿舍，小桌上擺著成堆宣傳材料和一張李富春在《人民日報》上的演講速記。她早已是中共地下黨員，代號“春青”，組里交待的任務(wù)之一就是對父親進行勸導(dǎo)?？墒歉概嗄晡凑勡妵笫?，她也憂慮該怎樣開口。電話掛斷，夜風(fēng)從破窗灌進來，吹得墻角的油燈噗噗直響。她匆匆抓起一摞資料塞進挎包，趕往西長安街。

天剛蒙蒙亮，傅冬菊進門便把那份速記和幾張油印小冊子放在父親辦公桌顯眼位置。傅作義抬眼，卻沒有多看紙張，只盯著女兒的臉。沉默像濃霧在屋里打旋，最終被一句直白的話剖開：“你是共產(chǎn)黨員嗎？”語言撲面，仿佛要把一切遮掩都挑破。

“還不夠格。”傅冬菊的回答平靜，卻隱藏鋒芒。簡單五個字既避免正面承認(rèn)，又留足父親自己思考的空間。傅作義的眉頭稍皺，隨即舒展開來。他忽然懂了：家里這位小女兒，是真把北平的明天看得比自己的仕途更重。

接下來，傅作義打開抽屜，拿出一份擬好的“北平和平談判設(shè)想”。措辭嚴(yán)謹(jǐn)，邏輯清晰：先確保城內(nèi)三百萬百姓安全，再移交軍政權(quán)力，最后保留北京城的歷史古跡與物資倉儲。講到“如何聯(lián)系延安方面”時，他語速放緩：“能否通過你，直接把我這一意愿傳到毛主席、周副主席手里？”

父女二人對視。窗外冬陽升起，灰白城墻被染上淡金。試想一下，此刻的北平街頭仍有人推著棉花糖小車，小販吆喝聲與遠(yuǎn)處炮聲交織在一起。和平與戰(zhàn)爭的分界線，就懸在這間屋子的對答之間。

傅冬菊當(dāng)即點頭，提出先見到李克農(nóng)，再由李克農(nóng)安排北平地下交通線。傅作義對此方案幾乎沒有猶豫，他親自提筆寫信，直陳“三條基本意向”：停戰(zhàn)、保護文物、妥善安置舊部。落款不僅有他的手簽，還有私章“作義”。這一枚私章過去多用于發(fā)兵令，如今卻被蓋在遞往解放區(qū)的密件上，歷史的轉(zhuǎn)折往往就隱藏在這種細(xì)節(jié)里。

不得不承認(rèn)，傅作義對蔣介石仍存最后一絲疑慮。他讓參謀以秘密電文向南京請示，詢問能否抽調(diào)第二兵團北上救援。南京回電只有十六個字：“東線吃緊，無兵可撥，各自憑機，力求自保?！币豢催@行字，他再無僥幸。

十二月十七日凌晨，和平談判的暗線鋪設(shè)完成。劉厚同成了往返北平與豐臺之間的信使，傅冬菊則負(fù)責(zé)將父親口信準(zhǔn)確捎至解放軍平津前線指揮所。四面圍城的態(tài)勢如同巨掌收攏，而交火卻在奇妙的克制中暫停。城外解放軍停止炮擊，城內(nèi)傅作義亦下令不得再開遠(yuǎn)程火炮。一道默契的靜默線，不聲不響畫在史書正中央。

期間，有人勸傅作義“殺出重圍”，去臺灣或越南另謀出路。他沒答話，只是翻看報紙角落一條消息：淮海大捷。那一刻，他心里的最后防線轟然坍塌。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北平和平協(xié)議正式簽署。郭景云的遺照被擺在軍部一角，黑白相紙里這位師長仍穿戎裝、雙目炯炯。有人說若他沒自殺，或許北平守軍還會掙扎更久?？墒?，真正讓城門免遭炮火的，卻是傅作義在女兒與老師雙重勸導(dǎo)下做出的轉(zhuǎn)向。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傅冬菊將“春青”身份轉(zhuǎn)為公開干部，投身北京的城市接管；傅作義被任命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后來還參加了第一屆國防委員會。歷史對他們的評判各有側(cè)重，但那一夜父女低聲商量的情景，從此鐫入一座古城的年輪。

值得一提的是，北平和平解放當(dāng)天，全城僅有三起輕微沖突，六十多萬國民黨部隊交械，有序列隊出城。城墻、古建、校舍、檔案完整無損，三百萬市民照常上街買菜。郭景云雖未見到這一幕，然而他的死反射出的軍心崩塌，卻促成了城門內(nèi)外的靜音。歷史的戲劇性往往如此：一聲槍響，換來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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