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起這段事，人多半盯著刀光和輸贏，其實翻一翻細(xì)節(jié)，像在泥里摸石頭，手心里那點(diǎn)涼，跑不掉，

龐涓下山那會，門口的風(fēng)在山谷里繞，鬼谷子不多話，眼神不落在他身上，魏國缺人，朝里要快人，主意能出，鍋也肯背，龐涓上手很順，封了職，陣前也喊得響，夜里翻來覆去，枕頭底下一片空，他怕山里的那個人，同門，同書，同法，卻在細(xì)處更穩(wěn)的人，孫臏，

這倆人，像鏡子里互看，孫臏的眼神沉，算盤珠子撥得慢，碰人心不發(fā)聲，龐涓的腳步急，見縫插針快，門道一套，用在朝廷，用在人情，外面看著一樣，骨子里不一樣，龐涓遞來請?zhí)?，說來享福，說來同路，孫臏下山，帶著書卷，也帶著信任，魏王看他一眼，多問兩句，手下人心里就有數(shù)，這人不只會打，還會算，

龐涓的心像被針點(diǎn)了一下，接著一團(tuán)亂，他動手，罪名按在桌上，通敵兩個字，戰(zhàn)國朝里聽見這倆字，嘴都不敢張，刑名一落，刖，膝蓋那里，骨頭不見了，人被放在地上，不是單把腿廢了，連往前走的資格都被拿走，廳里一盞燈，孫臏看它，像隔著一道風(fēng)，

換個人，哭，吼，閉眼，孫臏沒這樣，他把自己藏起來，他裝瘋，龐涓來牢里，衣角不沾土，話說得很順，把《兵法》抄給君上，這事能有轉(zhuǎn)圜，囚室里的人聽到活路，手也會抖，他動筆，竹簡一根根鋪開，獄里做活的人看多了，話不多，卻把真相壓低了說，這戲是怎么唱的，孫臏停筆，火光在墻上走，他把寫好的燒掉，紙上的字成了灰，出來的人，眼里不見舊日那點(diǎn)溫，腦子里只留兩樣，報仇這條線，計算那把尺，

銀雀山的土一鏟一鏟翻開是多年以后，臨沂那邊，1972年的人站在坑邊，木器出來，竹簡一捆又一捆，刷子沾著水，字在光下醒過來，《孫子兵法》在這邊放著，《孫臏兵法》在那邊擺著，一脈兩書，語氣不一樣，前者講陣勢講節(jié)度，講何為兵何為將。

后者的句子更直，說事不繞，說勝負(fù)的尺度怎么量，說取與舍的賬怎么打，讀的人一句一句劃過去，能看見兩條路，一條講人心要安，一條講成敗要清，脈絡(luò)在那，方向卻分了叉，后世喜歡講德性的那本，上書房里傳得久，另一套更硬的法門，卷子被壓在箱子底，

齊國這邊，孫臏到了，田忌看他，第一眼是在馬場上，瘸了的腿，身體弱了，腦子還在，他把馬分了三組，賽三場，換序，低打高，中換下，上換中，三局的賬攤在一張紙上，贏兩場，丟一場，合起來是全贏，田忌心里過了一遍，點(diǎn)頭，戰(zhàn)場的地圖攤開，趙地那邊急報傳來，齊軍要不要直奔前線，孫臏看著路線，手指往魏都那邊點(diǎn)，他不去正面，他繞過去，魏軍圍趙，后路空了，打后路，

行軍的路上，他弄灶，第一天多，第二天少，第三天更少，魏營里的人看到灶坑，以為齊軍走散了，心里松開，龐涓心一熱，輕裝去追，馬陵道那邊，樹上刻字的故事傳得廣，夜色里路窄，伏兵藏好，弓弦拉滿，戰(zhàn)報翻滾，魏軍受挫，龐涓見局勢回不了頭，刀自己收，史書上的句子冷冷放著，紙面無聲，

銀雀山的竹簡上寫謀篇布陣時的思路，寫部隊怎么分，哪一路當(dāng)旗，哪一路當(dāng)影子，誘敵的隊伍往往走在前面，傷亡放在賬面左邊，主力往回包，合圍放在賬面右邊，這些寫得清楚，不藏，兵馬被當(dāng)成資源，調(diào)配，置換，用過，補(bǔ)上，字里行間不加修飾，讀到這，心里一抖的人也有，研讀的人把它抄在卡片上，標(biāo)注，兵事本就是算事，這一句很難讓人回避，

龐涓和孫臏的名字被寫在一頁上，前一個心里有結(jié)，這個結(jié)絆住了腳，后一個心里有尺，這把尺直指結(jié)果，兩人都不是戲臺上的臉譜，一個走到戰(zhàn)場盡頭，一個走到邏輯盡頭，誰更硬，這個問題丟在桌上，旁邊不擺結(jié)論，擺事實，龐涓的手段落在一人身上，孫臏的法門落在一盤棋上，落子廣，涉及多，人命這個詞在當(dāng)時就是編入軍籍的數(shù)字，軍法就是照數(shù)字行事，

書卷為什么會遺失，原因不難想，朝堂換了學(xué)問，講做人的教化，講兵要止戈，紙面更愿意留那些能教子能訓(xùn)徒的句子，這一套直奔結(jié)果的法子，就讓塵土壓著，直到一鍬土把它翻出來，人對它的感受，也分兩頭，有人稱好用，有人說太硬，評價停在半空，落地的是史實，

這段事回頭看，不是單純的誰害了誰，山里那點(diǎn)學(xué)問，被兩個人帶著往各自的路上走，走著走著就分遠(yuǎn)了，魏王的需要，齊國的需要，局勢把人往前推，人自己也在推自己，孫臏挨了那一下，站不起來，腦子站起來，圍魏救趙的那一步，不止救趙，還在回?fù)粑?，棋盤上兩面都顧到，龐涓心里的那團(tuán)火，燒到最后，燒到自己身上，

講完這些，還是要把話落在當(dāng)下，人做事，心里那把尺放哪，算贏算輸容易，算人不容易，竹簡出土，給了我們一面鏡子，鏡子不罵人，也不夸人，只把樣子照出來，你看，孫臏那一生，前半段走路帶風(fēng)，后半段拄杖算路，結(jié)局留在紙上，讀完，心里各自有賬，各自有法，拿走對你有用的那一條，把人這件事放在紙邊，不要讓它從賬里滑下去，用起來，才不辜負(fù)那一堆從土里出來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