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上旬的清晨，湖南省委大院的燈光還沒熄，黃炳秀在公文紙上寫下“申請調(diào)回基層”幾個字，停筆時只用了不到半分鐘。對旁人而言，這是一位省委書記的突然離場；對她自己，卻像是歸隊——回到熟悉的泥土地、镢頭和石子路。

要弄明白這封辭職報告背后的原因，得把日歷往前翻整整二十年。1958年春，慈利縣長峪鋪的山風依舊凜冽，剛滿20歲的黃炳秀被推舉為大隊黨支部書記。那會兒她的文化水平只停留在小學，憑什么站在隊伍最前頭？理由其實很樸素：賬算得清、話說得明、干活最拼命。老社員褪下斗笠時說：“丫頭，你領(lǐng)路，咱跟。”這句鄉(xiāng)音，成了她此后所有抉擇的底色。

長峪鋪地薄石多，收成常年不及平川的一半。黃炳秀盯上了“套種”這條路子。說白了，就是讓土地一年里連軸轉(zhuǎn)，兩三樣作物同時上場。村里以前試過，可惜越種越薄。她扛著鋤頭反復測土，搭配小麥、玉米、紅薯，硬是把畝產(chǎn)抬到1500公斤上下。有意思的是，她把失敗記錄也釘在大隊會議室墻上，誰闖禍誰署名：“莽過才識路”。這股不怕丟面子的勁，讓省農(nóng)業(yè)廳的技術(shù)員看得直點頭。

1970年前后，學“大寨”成為硬任務(wù)，湖南需要樣板。長峪鋪“保土保水保肥”的數(shù)據(jù)被層層上報，黃炳秀隨之進入縣革委會班子。那一年她32歲，穿軍裝、掛袖標，卻依舊泥點滿褲腿?？h里開會，她習慣把玉米棒子當教具：“瞧，這叫增值的種子?！迸_下哄笑，但記住方法的人不少。

1973年7月，中央下文，黃炳秀升任湖南省委常委。外地干部來座談，有人私下打趣：“這丫頭一天一個臺階，梯子夠用嗎？”她笑答：“梯子再高也得踩穩(wěn)每一格。”一句話，既是客套，也是提醒自己。不得不說，那是破格選拔最密集的年代。層層提拔中，能力、時代與“需要一位出身貧農(nóng)的女干部”這幾張牌疊合，才讓她在36歲進入省委常委、書記序列。

身處省城，她仍保持早起巡視工地的習慣。1974年初，長沙暴雨，瀏陽河堤險情不斷。黃炳秀冒雨調(diào)度，現(xiàn)場扒泥時鞋底脫落，她干脆光腳站在沙袋上喊：“堵口！再往左半米！”這場搶險讓她名聲大噪，也讓更多人開始琢磨——這樣一位“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女書記能在高位坐多久？

1976年后，形勢驟變。干部重新審查，調(diào)研組抵達慈利縣翻閱舊檔。一些人提議把黃炳秀“下放鍛煉”，另一些人則力保。會議上爭執(zhí)激烈，甚至傳出“到底是英雄還是造反派”的尷尬問句。黃炳秀只說一句：“組織讓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最后的決定是：保留省委書記頭銜，待觀察。

然而，觀察并未持續(xù)太久。1977年秋，中央強調(diào)按崗定責、以學識和專業(yè)為先。黃炳秀自知理論短板，也厭倦了曠日持久的拉鋸。于是有了文章開頭的那張申請書。她選擇回到慈利縣，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接著負責縣公路養(yǎng)護段。有人對她說：“從省委書記到副段長，落差太大。”她卻擺手：“路修通了，車能走，比坐辦公室強?！?/p>

回縣城第一天，她搬進簡易工棚，和工人合住上下鋪。1978年至1985年，全縣拆除違章建筑三千余處，修復塌方近百公里。這份成績單沒人貼在公告欄，可過往司機看得見：砂石路面少了顛簸，雨水天也能準點進城。

中途也有質(zhì)疑聲。某年7月，一位年輕技術(shù)員抱怨預算吃緊，黃炳秀把測量圖紙往他面前一攤：“預算少，就在設(shè)計里找節(jié)省?！眱扇藸幍缴ひ羲粏?。最后她補一句：“咱們吵的是方案，不是情緒?！笔潞?，這技術(shù)員常提到那天：“她批我，卻替我把缺的鋼筋指標要回來?！?/p>

1998年，60歲出頭的黃炳秀辦理退休手續(xù)。縣里給她安排單獨辦公室、配車，她謝絕，留下一句帶笑的話：“我腳底下從來不缺車?！比缃襁M入耄耋，她偶爾坐在自家老屋門前，瞧著遠處新鋪的柏油路，人們問她對當年“火箭提拔”是否后悔。她答得干脆：“那是時代給的票，坐完該下車；車停了，正好再干點實事?！?/p>

縱覽黃炳秀的履歷，從20歲到36歲，因時代浪潮迅速躍遷；從39歲到退休，又在基層深耕二十余載。有人稱她幸運，也有人說她失意?；蛟S，兩種評價都只看到一半。真正支撐她的，是在山地田壟間練出的那股不服輸?shù)捻g勁，以及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音：“丫頭，你領(lǐng)路，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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