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17日，午后的北京悶熱得像一口封死的鐵鍋，國務院某聯(lián)絡辦公室的內線電話突然響個不停。守在桌旁的蔡捷沒來得及放下手里的水杯，抓起話筒還沒開口，就聽門衛(wèi)壓低嗓門通報：樓下有人堅稱必須見他和妻子戴宏，不肯留名，也拒絕填寫會客登記。 蔡捷皺眉。普通訪客多半守規(guī)矩，這樣遮遮掩掩的，倒像部隊里常說的“老首長突然抽查”。為了保險，他讓門衛(wèi)把來人直接接進內線。

“老蔡，是我，六縱的王某。”電話里傳來略帶沙啞卻極熟悉的男聲。 只一句話，往昔的戰(zhàn)場硝煙、土腥氣、夜行軍的腳步聲一齊撲面而來。蔡捷陡然想起那位在河南戰(zhàn)場上被兄弟們稱作“王瘋子”的王近山。掛斷電話，他和戴宏快步下樓。

電梯門打開，眼前的王近山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站姿依舊筆挺，但神情與記憶中那個槍林彈雨里大吼“跟我上”的縱隊司令判若兩人。自1962年因“工作作風粗獷、缺乏組織觀念”為由被降職調往河南農場后，他幾乎淡出軍界視野。

幾十年前，王近山15歲參軍，熬過川北雪山，扛過石亭嶺的熾焰。1935年江油南山之戰(zhàn)，他頭部中彈，仍躺在擔架上指揮反沖擊。將士們送他到野戰(zhàn)醫(yī)院，他兩次拔掉輸液針試圖翻身回前線。有人勸他：“團長，命要緊。”他反問：“勝負不要緊？”那股拼命三郎的勁兒，使徐向前評價他“敢打硬仗，善打惡仗”。

建國后，王近山官至軍級，卻因性子耿直，會議上頂撞過上級，調離一線指揮。1965年，他已49歲，本該指揮軍區(qū)，卻在農場跟插秧機較勁。腿上舊傷遇潮就痛，右耳因爆破震得嗡嗡作響。過去進北京醫(yī)院只需軍委介紹信，如今證件全換，他“連門口值班員都說不上話”。

來到辦公室，王近山先擺手謝絕寒暄，語速放緩：“有兩件小事想麻煩。第一，我身體不行，想找地方復查腿傷；第二，順路去看謝老，怕打擾他，想請你們聯(lián)系一下?！彼穆曇艨桃馄椒€(wěn)，可袖口里攥著的汗?jié)袷峙列孤读私箲]。

蔡捷心里一沉——昔日沖鋒陷陣的大將，如今連看病都得托人。雖說時代風向變化，但基層軍人敬重將領到底是骨子里的習慣，他當即答應：“醫(yī)療證件馬上幫您跑，謝老那邊先電話溝通?！蓖踅捷p輕點頭，眼眶卻微紅。

辦手續(xù)不算難，難的是身份的落差。資料科的年輕同志拿到申請表時小聲議論：“哪個王近山？”一句話扎得人心口發(fā)悶。蔡捷不得不附上簡短說明——曾任中原軍區(qū)副司令，參加過淮海、渡江兩大戰(zhàn)役。對方這才露出驚訝神情。

有意思的是，手續(xù)跑完那天下午，王近山在走廊碰見老參謀袁程。袁程用河南話低聲感慨：“首長，咱沒穿軍裝，可氣勢還在?！蓖踅叫α诵?，僅回一句：“把地種好，比啥都實在?！?/p>

兩天后，北京醫(yī)院開具檢查單，診斷：左腿舊傷愈合欠佳，需長期理療。醫(yī)師認出病歷上密密麻麻的戰(zhàn)傷記錄，問他是干什么工作的。王近山輕描淡寫：“以前在部隊，現(xiàn)在種果樹。”醫(yī)師愣了幾秒，隨后遞回病歷本，眼神復雜。

探望謝覺哉的事也順利。謝老雖年逾七旬，仍堅持閱讀報刊。聽說王近山要來，特意囑咐家人把書桌移到客廳方便交談。會面時，謝老一句“老王，身體要緊”讓王近山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個軍禮。那一舉手一投足，仍是一位軍人。

短暫停留結束，王近山準備返回河南。臨行前，他把兩斤自種早熟蘋果塞進紙袋交給蔡捷：“幫忙嘗嘗，不甜別笑話?！辈探菽克退谋秤跋г诨颐擅傻哪红\里——背影堅實卻略帶蹣跚。

此后數(shù)年，王近山再無大位。1974年病故，終年57歲。檔案里簡單記錄：“對黨忠誠，作戰(zhàn)勇敢，有缺點。”字數(shù)很少，卻抵不過漫長的槍火歲月。傳聞他最后一次對同行舊部說的話是：“別惦記我，部隊好好練?！绷攘葦?shù)語，仍是戰(zhàn)將本色。

回頭看1965年的那通電話，不過是老兵在人生低谷中伸出的求助之手，卻足以折射出那個年代激流與暗礁的相撞。戰(zhàn)功不會掩埋，但榮譽也無法為現(xiàn)實遮風擋雨。王近山走進農場、走進診室、走進老朋友家門，他的人生軌跡就此定格在平凡坐標，卻把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留給了后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