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武繼志

老王不是漢奸？

老王怎能不是漢奸呢！老王在馬圈據(jù)點可不是一般人物。這么說吧，據(jù)點里二三十號鬼子，百十號清鄉(xiāng)隊的漢奸，唯有老王可以不向佐佐木指導官敬禮，佐佐木的辦公室老王隨便出入。漢奸侯五還看到佐佐木和老王時常密談，這讓侯五對老王嫉妒得牙根發(fā)癢，說你不就有一雙臭手么！侯五說這樣的話，是晚上滅了燈躺在被窩里自己說給自己聽的，他對老王還是很忌憚。

老王的手可不是臭手，他是佐佐木指導官的廚子，佐佐木一日三餐，由老王伺候著。老王做飯燒菜，還燒魚，把個佐佐木日哄得沒話就有話了。燒菜做飯的手藝并不稀奇，可這燒魚是老王的絕活兒，在缺水少綠遍地圪梁的靈丘，別說燒魚，吃魚，有幾個人見過魚是什么樣兒？偏偏日本人又好這一口，離開老王，佐佐木到哪兒找這手藝。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據(jù)點里的日本人走一撥來一撥，走一撥來一撥，佐佐木已是老王伺候的第三個指導官了。老王靠這燒魚的手藝，一天天在據(jù)點站穩(wěn)腳跟。

老王有一副彌勒佛臉，讓人永遠看不出他是笑出來的，還是裝出來的，高個兒，老哈腰，這大概就是長期當漢奸養(yǎng)出來的。他老王整日不離日本人的左右，你說他是什么角色？

老王是馬圈人，可馬圈人對他并沒有多少了解，前幾年老王一直在外面闖蕩，自從日本人在馬圈安了據(jù)點，老王就不知從什么地方回到村里。人們又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入據(jù)點當漢奸，還會做飯，燒菜，還燒魚？這就很怪，不過兵荒馬亂的，世上的事也難琢磨，人們也就不琢磨了。

馬圈村隔三差五有人要往據(jù)點送柴火。這些人被鬼子漢奸稱作苦力，苦力入了據(jù)點，常常遭受漢奸的打罵。在日本人面前，漢奸的能耐就是欺侮老百姓，以示自己是好奴才。侯五就很合格。再說那些送柴火的馬圈人受到欺侮時，很希望老王站出來呵護一下，老王倒好，理都不理，一副高高在上六親不認的樣子。這些人一出據(jù)點，就把老王的祖宗三代刨出來罵，還咬著牙咒老王：牛逼啥呀，別看你今天抖得展，小心明日吃青丹！青丹就是槍子。槍子輪不上，但老王剛剛挨了一頓臭罵，還被罵了幾個“滾”，可見老王的日子也不好過。

罵老王的是個日本女人，指導官佐佐木的太太。這個女人可是個東洋母夜叉，她叫加藤賀子，是加藤家族的大小姐，加藤家族在日本是望族，在政界軍界很有影響。她的丈夫佐佐木是北海道一個普通漁民的子弟，屬于寒門貴子，在日本陸軍大學時，他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帝國軍人，被他的老師加藤南云看中，就把女兒嫁給佐佐木，用中國話說，叫攀高枝。這高枝不勝寒的現(xiàn)象在日本也不例外，加藤賀子是個任性無忌的女人，由此佐佐木成了典型的小男人。中日開戰(zhàn)，她崇尚圣戰(zhàn)，隨丈夫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馬圈據(jù)點，這一下如同王八陷入淤泥潭，一時掙不出來了。她后悔了，不僅看不到圣戰(zhàn)的希望，反倒日日提心吊膽。這馬圈據(jù)點昨天剛被八路割斷電話線，今日又被抗日政府挖斷公路，加藤賀子的神經(jīng)都要崩潰了，她嚷著要回日本去，可佐佐木能有什么辦法呢？

佐佐木的勤務兵偷偷告訴老王一個秘密——指導官喝了他老婆的洗腳水了！去喝你老婆的洗腳水吧，這在日本是一句鄙視小男人的刻薄話。這場面還真讓勤務兵小野跑兔撞見了。小野跑免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腦瓜機靈，他看到佐佐木跟老王關系不錯，他也就跟老王關系不錯，還把指導官喝洗腳水的故事告訴老王。小野跑兔說，那天晚上，他去給太太送茶水，剛走到指導官臥室門前，就聽到太太和指導官吵起來了。指導官的嗓門不是吵是解釋，太太不聽，太太火氣十足地責向指導官，你不是保證三天內(nèi)讓我離開這鬼地方？你的行動呢？指導官說，我給城里打了三次電話，第一次沒打通，第二次打通了，大佐說派不出車來接你，第三次又打不通了，線路又被土八路割斷了。太太說，你應該給張家口的公木叔叔打電話，公木叔叔是父親的至交，他不會不管我的。指導官說，我連縣城的電話都打不通，怎么能和張家口的公木將軍聯(lián)系呢。太太說，我不管，你不能保證我離開這里，我要懲罰你，你要喝我的洗腳水。你不喝，我就喊，讓據(jù)點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個窩囊廢！指導官肯定無奈，只好把頭伸在太太的洗腳盆里，喝水，喝得特兒特兒地出聲。（小野跑兔說他根本沒敢推門進去）

老王聽了小野跑兔的悄悄話，不由想笑，沒笑，對小野跑兔說，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加藤賀子離不開據(jù)點，脾氣愈發(fā)暴躁，逮住誰罵誰，挨罵的都是靠近她的人，小野跑兔，還有老王。小野跑兔被罵得躲進柴火棚，老王被罵得暈頭轉向。這場面讓漢奸侯五看見，侯五一臉的幸災樂禍。

加藤賀子對老王罵出“滾”字，這讓老王很擔心，萬一佐佐木也來攆自己，事情就很糟，他得想辦法留下來。正當老王犯愁時，機會來了，加藤賀子瘋了，不再罵人了，目光發(fā)癡，頭不梳，臉不洗，口里嘎哩嘎哇說些連小野跑兔都聽不明白的瘋話。佐佐木急了，據(jù)點里缺醫(yī)少藥，縣城電話打不通，他便跟老王商量，希望老王幫他找個郎中來。老王說，太太這病很邪乎，不是一般醫(yī)藥能治得了的。佐佐木問老王，王的，你說怎么辦？老王說，這么吧，我去找個道士作作法，驅驅邪，也許太太的病就好了。佐佐木本就篤信神靈，連連點頭應允。

兩天后，老王果真領著一位道家袍帽的漢子進了據(jù)點。漢子手握桃木寶劍，另有敕令金牌插在腰中，半睜半閉的仙眼里似有無以量定的神力。佐佐木見狀，仰慕激動已經(jīng)非常。道家聽了佐佐木對太太病情的陳述，旁邊又有老王補充。道家說，引我去看！佐佐木前導，老王隨后，把道家迎進佐佐木和太太的臥室。加藤賀子還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胡言亂語不減。道家對病人做三尺距離的觀望，不作任何表示，然后繞著屋里屋外轉了三匝，對佐佐木說，太太的病是孤魂野鬼纏身。佐佐木問，哪路鬼魂？道家毫不客氣地說，自然是你們東洋野鬼了。佐佐木問，能否驅之？道家說，好說好說！

隨之道家附耳佐佐木，佐佐木又附耳老王。老王心領神會，速速走出據(jù)點，回到馬圈村里，不到半個時辰，道家所須物品，一一籌備齊全。

道家開始作法，凝眉肅目，把朱砂用黃紙厚厚包了，含在口中。把黑白二種狗血分盛兩個碗里，伸出指頭，蘸起狗血涂在桃木寶劍上，黑狗血涂一刃，白狗血涂一刃，不停地蘸，不停地涂，直把寶劍染成紅彤透亮的血光利刃。然后長噓一口仙氣，仙氣似有無窮之威，頓時屋里四壁生寒。老王努力抿緊了嘴巴。佐佐木打一冷戰(zhàn)。道家手握血光利刃，金牌示出，猛瞪天目，喝道，無聊游魂野鬼，爾等無非是戰(zhàn)死的日本士兵，爾等在世時漂洋過海而來，死后卻不能漂洋過海而去，思鄉(xiāng)之情，憐憐可憐。但爾等在此作孽多端，死后又附體他人，做些無聊無用的勾當，既坑害了他人，也救活不了自己。爾等已經(jīng)觸犯我中華儒道法三家之規(guī)矩，本當將爾等扣壓五行山下，永世不能翻身，但我華夏神靈、五岳天尊，開天辟地慈善為本，道德之心淵源流長，念爾等年輕無知，受蠱他人，不忍加害，特送車馬輪船，識相的速速回家去吧，不識相的聽著——,道家寶劍一指，喝聲“噷”，降服否？

作法完畢，道家吩咐快把備好的車馬輪船燒掉。

說也怪，加藤賀子隨著寶劍一指一收，神態(tài)果然起色，似是大夢初醒一般，用手掠了掠頭上亂發(fā)，環(huán)顧屋內(nèi)他人，問佐佐木，你們在干什么？佐佐木看見太太神情恢復正常，高興得心頭亂顫，笑著對加藤賀子說，我們在做游戲！

道家臨別，分文不取，再次附耳佐佐木，佐佐木點頭。道家又附耳老王，老王也點頭，并把寶劍敕令金牌留給老王，然后蛇行鶴步，走出據(jù)點。

后來加藤賀子又發(fā)病兩次，每次老王只要按照道家吩咐，舉起寶劍金牌，喝聲“噷”，加藤賀子的病也就好了。從此，加藤賀子對老王禮貌相待，再沒說讓老王滾的話。

老王的處境安穩(wěn)了。他還經(jīng)歷了侯五被殺一事。侯五確實是個中人日人都憎惡的無賴，他盜竊據(jù)點的軍鹽，再摻了假，賣給馬圈的村民，害人害己，被佐佐木發(fā)覺后，一怒之下，拉出去劈了腦袋。佐佐木最恨品行不端的人。

老王還經(jīng)歷了據(jù)點最艱難的日子，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日本人吃高粱米——沒辦法”的日子。隨著形勢發(fā)展，據(jù)點的給養(yǎng)成了大問題，白米吃不上，魚就更別想，一日三餐，只能吃高粱米。高粱米又澀又苦，還有霉味兒，日本士兵個個吃得齜牙咧嘴，舌頭“呸呸”地往出唾黑黑的高粱殼兒。漢奸們不敢唾，梗著脖子往肚咽。加藤賀子是大小姐，指導官太太，哪能吃得了這份苦頭，又開始罵人了，罵天罵地，罵小野跑兔，罵丈夫，就是不敢罵老王。

佐佐木找老王商量辦法。佐佐木問老王，什么地方能搞到白米？老王說，槍頭嶺的土匪那里會有，恐怕不好弄，槍頭嶺的土匪抗日很堅決。佐佐木說，辛苦你跑一趟，找關系跟他們交涉，我出大價錢，用現(xiàn)大洋買他們的白米。老王說，好吧。

過了兩天，老王回來了，帶回了土匪的口訊，土匪說，白米有的是，不要現(xiàn)大洋，日本人想吃白米就用軍火換，并開出價碼單。佐佐木接過老王手中的價碼單，價碼單明確標價：一粒子彈四兩白米，一支步槍十五斤白米，一枚手榴彈二十斤白米，一挺機槍五十斤白米。佐佐木眉頭緊蹙，他知道用軍火換白米是軍法所不容的，白米會讓他變成帝國軍人的恥辱?？扇绻粨Q，太太的身體一天天垮下去，實在是辱沒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又熬了幾天，佐佐木把老王悄悄喚到自己的辦公室，把一個油布包遞給老王說，這是五十發(fā)子彈，可換二十斤白米，你再辛苦一趟，但切不可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老王明白，老王不會辱沒使命，終于從槍頭嶺換回二十斤白米。二十斤白米夠加藤賀子吃幾天呢？有了第一次，就擋不住二次、三次，佐佐木交易的數(shù)量逐次加大，品種也有了升級。佐佐木已經(jīng)是一根筋了，為了太太的身體健康，他什么都不管不顧了。至于白米的來源是不是槍頭嶺的土匪？他從來不問。

逐漸據(jù)點里的高粱米也不充足了，清鄉(xiāng)隊首先實行定人定量，隊長向佐佐木報告說，有人開小差。佐佐木未做任何追究，少一個和尚少一張嘴，他正犯僧多粥少的憂愁呢。加藤賀子私吃白米的事，在據(jù)點已成了公開的秘密，據(jù)點里的其他日本人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哪個不想吃白米啊！佐佐木還算個體恤下屬的官佐，形勢需要他做進一步的考慮?？墒乔闆r驟然不妙，城里的大佐已風聞佐佐木用軍火偷換白米的事，若不是鞭長莫及，佐佐木立即就會受到軍法制裁。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有些內(nèi)幕沒人看到，但肯定地說，這與加藤賀子的參與是分不開的。

立秋前，天氣還很燠熱，一日晚上，佐佐木讓小野跑兔把老王找到自己辦公室。老王一入他的辦公室，就感到氣氛不大正常，跳躍的燭光下（別的房間連蠟燭都沒有），屋內(nèi)除了佐佐木還有另外幾個日本人，老王知道這都是佐佐木的心腹。幾個日本人看見老王進來，立馬肅立行禮，給老王一頭霧水。老王知道日本人做事一向踏實誠懇，不做沒必要的虛假，但又不知道佐佐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故作駭然！佐佐木對老王說，王的，實話告訴你，我們很厭戰(zhàn)了，我們不想再吃高粱米了，要找一條吃白米的道路，希望你能幫忙。老王說，想吃白米，大不了我再上一趟槍頭嶺！老王言詞義氣慷慨。佐佐木說，王的，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你我不要玩你們中國人的狡猾，我真誠希望你幫助我找這個……佐佐木作了個八字手勢。老王內(nèi)心明白，但仍是一臉駭然，說，找八路？我不敢去，人家不會放過我的！佐佐木說，你神通廣大，又是本地人，一定會有辦法的，拜托了！佐佐木深深給老王鞠了一躬。其他日本人臉上也是一臉懇切。老王說，好吧，那我試試。

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眨眼就是白露。白露過后幾日，馬圈據(jù)點的炮樓上突然降下了日本人的滾圪蛋旗子。馬圈人們起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省悟過來后才懂得笑了，笑的叫的，一蹦三跳，跑到據(jù)點看熱鬧。日本人投降了，八路軍槍炮不響就解放了馬圈據(jù)點。人們看見佐佐木在據(jù)點的院子里，率領他的部下正接受八路軍的講話。他的太太，那個習慣頤指氣使的加藤大小姐，馬圈人都認識她，由于她生的膚色白嫩，人們給她送綽號東洋圪棒兒蔥?，F(xiàn)在加藤賀子滿面憔悴，站在佐佐木旁邊。有人打趣說，看吶，東洋圪棒兒蔥遭了白露霜了，蔫啦！人們不由眾目睽睽望著加藤賀子，一陣哈哈大笑。加藤賀子不明白中國老百姓在笑自己而大笑，以為歡笑勝利呢，內(nèi)心一陣凄然。后來聽說，他們這些日本人被送到延安受訓去了。

馬圈人又看出點兒奇怪，本村那個在據(jù)點一向高高在上六親不認的老王到哪兒去了，莫不是讓他跑了吧？那狗日的可是大漢奸??！

作者介紹：武繼志，1949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靈丘縣鄉(xiāng)鎮(zhèn)退休干部曾在.《山西文學》，《北岳》發(fā)表小說。是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近年致力于網(wǎng)絡純文學創(chuàng)作，其鄉(xiāng)村情懷小說《收租記》《狗殤》，及抗戰(zhàn)糸列小說《根脈《《曹小三入城》《奶奶廟》等均在《華文原創(chuàng)小說》《網(wǎng)易新聞》《今日頭條》《百家號》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