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huán)球時報

【環(huán)球時報報道 記者 白云怡】“不同于中國，歐盟主動接受了這份永久的屈辱。”今年8月，在歐盟與美國初步達成貿易協(xié)定之后，希臘前財政部長、知名經濟學家瓦魯法基斯撰文批評道。2015年1月至7月，瓦魯法基斯以希臘財長的身份在該國債務危機（2009年至2018年）極為嚴重的時刻，代表政府與“三駕馬車”進行談判。這位被媒體形容為“直言不諱、特立獨行”的經濟學家，辭任財長后仍活躍在國際媒體上，發(fā)表自己對歐洲處境的深刻見解。他去年入駐中國社交媒體平臺后發(fā)視頻稱“歐盟（從歷史上）就是由美國拼湊的產物”，獲得大量網民關注。近日，《環(huán)球時報》記者與瓦魯法基斯對談，討論歐洲在當下世界地緣政治格局中所處的位置、歐洲面臨“生存危機”的復雜心態(tài)，以及近十年來歐洲對華認知的變化。

“歐洲從未走出2008年那場生存危機”

環(huán)球時報：最近，中歐之間一個大新聞是荷蘭政府強制接管中企控股的安世半導體一事。您怎么看待這次事件？

瓦魯法基斯：這件事可以說是歐洲自我傷害、甚至是“自掘墳墓”的一個典型案例。我難以相信在雙邊貿易關系史上還有如此不理性的行為。

然而，問題不僅在于理性缺失，更是源于歐盟對美國的過度依賴。荷蘭政府明知此舉會損害荷蘭、德國乃至整個歐洲的利益，卻仍然執(zhí)行了美國的命令。這充分顯示了歐洲缺乏獨立性、依賴甚至是服從華盛頓的現(xiàn)實。

我從小在歐洲長大，一直見證華盛頓對歐洲的影響，以及歐洲對美國和北約的服從。但即使是我，也從來沒想到會目睹這么荒謬的事情發(fā)生。

環(huán)球時報：您如何形容當前歐洲在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中的位置？歐洲一些官員稱現(xiàn)在是歐洲的“生存性時刻”。您如何理解所謂的“生存性時刻”？

瓦魯法基斯：這些年來，我已經親眼目睹歐洲陷入一場接一場的“生存危機”。比如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發(fā)生后，歐洲至今未走出那場危機。每當政治家決定解決這場危機的某個癥狀時，他們總讓情況變得更糟。他們只是拖延時間——這有點像給癌癥患者打可的松，它可能讓病人感覺好受些，但癌癥還在惡化。這正是如今歐洲的寫照。

自2008年以來，如果扣除折舊，歐洲在生產領域的實際投資一直是負增長，哪怕在德國這樣的歐洲工業(yè)核心地帶也如是。一個地區(qū)連續(xù)20年沒有投資，會發(fā)生什么？答案是：它將不再具備競爭力。如今，歐盟已經在與中國、美國乃至世界其他地區(qū)的競爭中失去了優(yōu)勢。在電池、太陽能板、電動汽車、算法、軟件、人工智能等所有重要領域，我們無一例外地被拋在了后面。

從地緣政治上看，歐洲也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沒有人在意歐洲怎么想。北京與華盛頓對話，它們也各自和金磚國家、東南亞國家對話。而歐洲在全球戰(zhàn)略決策中已經被邊緣化。

環(huán)球時報：所以現(xiàn)在歐洲有一種“戰(zhàn)略焦慮”的心態(tài)，對嗎？

瓦魯法基斯：我們的政治體系從未如此破碎、失能，以至于無法為歐洲人民的利益發(fā)出一致的聲音。同時，歐洲在世界上的“影響力”從未如此之大：我們有能力通過糟糕的政策或干脆沒有政策，去破壞其他地區(qū)的發(fā)展前景。

在安世事件之前，（歐洲內部）甚至連像樣的討論都沒有。像我們現(xiàn)在這場對話，在歐洲內部根本沒有發(fā)生，沒人去討論這么做是不是個好主意。

“有能力為未來投資，但缺乏政治意愿”

環(huán)球時報：您曾多次談到新自由主義模式的失敗。您認為歐洲是否有能力提出不同于美國和中國的新經濟政治模式？

瓦魯法基斯：我們確實有可以使用的工具，但問題是缺乏政治意愿。我剛才提到，歐洲之所以陷入停滯，是因為我們在過去20年里幾乎沒有任何投資。那么，怎樣才能在歐洲實現(xiàn)投資？

雖然我們無法照搬中國的經驗，因為我們的體制和條件不一樣，但仍有一些事情是歐洲可以做的：2015年，我曾提出一個方案——每年額外投資約5000億歐元在電池、芯片制造、電動車領域，以及我稱之為“云資本”的領域，包括軟件、人工智能和算法機器等。我相信中國讀者很容易理解我的想法。

我們有屬于全體歐洲人的、可以發(fā)行債券的機構——歐洲投資銀行，歐洲央行也可以作為擔保機構，一旦債券價值跌到某個水平，就由歐洲央行出手回購。但這并沒有發(fā)生。原因是2015年的德國工業(yè)界認為自己相較于法國、意大利、希臘等國擁有競爭優(yōu)勢，他們不希望通過“共同投資”讓所有國家一起受益，于是他們拒絕了這個提議。

那么結果是什么？就是今天的德國正在去工業(yè)化。所以，歐洲有能力為未來投資嗎？我們有能力，但現(xiàn)在缺乏實現(xiàn)這一能力的政治意愿。

“歐洲對華認知出現(xiàn)兩種分化的趨勢”

環(huán)球時報：據(jù)您觀察，過去十年，歐洲的對華認知及心態(tài)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瓦魯法基斯：多年來，在歐洲人的觀念中，中國常被視為“模仿者”——中國人勤奮能干，但不具備創(chuàng)造力。所以在歐洲曾流行一句“很聰明的話”：美國創(chuàng)新、中國模仿、歐洲監(jiān)管。這曾經代表了歐洲社會的主流認知。但過去十年里，事實再明顯不過：中國在不少領域的創(chuàng)新能力已超過歐洲，甚至超過美國。中國不再模仿，而是做得更好。

面對這種變化，歐洲出現(xiàn)了兩種主要的反應：一種是承認，“好吧，就這樣吧”，仿佛在談及另一個宇宙里的另一個中國；另一種則是否定。只有一小部分更具洞察力的人說：“等等，在中國正在發(fā)生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我們必須去了解，也許該學習?！?/p>

現(xiàn)在，最后這部分人正慢慢增多。隨著歐洲陷入停滯，我們的政府越來越依賴通過制造恐懼來維系統(tǒng)治，制造恐懼的一部分就是妖魔化他國。歐洲內部正出現(xiàn)兩種分化的趨勢：一方面，更多人開始以積極的眼光看待中國；另一方面，恐懼和仇外情緒也在迅速增長。

環(huán)球時報：中國對于中歐關系強調相互尊重、健康穩(wěn)定，歐洲政策制定者則常將中國視作“伙伴”“競爭者”“系統(tǒng)性對手”。您如何理解這種表述上的分歧？

瓦魯法基斯：被美國羞辱那一刻，歐洲人就應前往北京，取消歐中之間的關稅。歐洲應該從中國學習生產太陽能電池板、風力渦輪機和電池的技術，中國也可以更多地獲得我們的原材料，并與歐洲在一些我們暫時還相對先進的領域展開合作。

現(xiàn)在，美國政府要求歐盟承諾向美國投資6000億美元，這是一種羞辱，歐洲本該回應。難道這還不是歐盟對中國說“來，讓我們合作吧”的最佳時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