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們提起那個“臥薪嘗膽”的君王，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勾踐”。

但翻開《史記》，太史公寫的卻是“句踐”。哪一個才是歷史的真身？這個名字的背后，又隱藏著一個怎樣復(fù)雜多面的靈魂？

越王句踐

名字之謎：是“句踐”還是“勾踐”？

這并非一個簡單的正誤問題，而是一場文字的古今演變。在《史記》《國語》《左傳》等最古老的底本中，無一例外，寫的都是“句踐”。

“句”是古字，而“勾”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宋代的刻本也忠實地保留了“句”的原貌。可以認(rèn)為，“勾踐”是后世刻書人為了讓讀者不把“句”讀成“句號”的“句”，而做的通俗化改動。

所以，若追求歷史的原貌，“句踐”更為準(zhǔn)確。但語言是活著的，今天“勾踐”之名已深入人心。知曉了這段淵源，我們便可以放下執(zhí)念，理解這兩個名字承載著從古老到通俗的流傳故事。

“臥薪嘗膽”是句踐的親歷，還是后人的劇本？

“臥薪嘗膽”這個為句踐量身定做的成語，其形成過程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漫長和曲折，它更像一部后人為前代英雄撰寫的“人物傳記”。

浙江紹興博物館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銅像

起點（西漢《史記》）：“嘗膽”的誕生

司馬遷的記載是“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這里，只有“嘗膽”這一行為，它是句踐內(nèi)心苦痛與意志力的核心象征。完全沒有“臥薪”的影子。

發(fā)展（東漢《吳越春秋》）：“苦行”的加碼

在這部摻雜了傳說與想象的作品中，句踐的形象更加豐滿和極端：“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這里的“目臥”（眼睛想睡）和自虐式的“抱冰握火”，極大地強(qiáng)化了其“苦身”的維度，為后來的“臥薪”提供了靈感來源。

合成（五代——北宋）：詞組的出現(xiàn)

“臥薪嘗膽”這個詞組首次連用，可見于吳越王錢镠的奏表，隨后被蘇軾等文人在文章中運用，使其從一個具體描述逐漸凝固為一個固定詞組。

定型（明代小說戲?。簜髌娴亩ǜ?/p>

最終，通過梁辰魚的《浣紗記》和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這些暢銷讀物，“累薪而臥，不用床褥”與“懸膽嘗膽”的情節(jié)被完美地整合在一起，塑造出了一個無比勵志、堅韌不拔的君王形象，從此深入人心。

因此，“臥薪嘗膽”并非句踐的親身實錄，而是后世集體創(chuàng)作的一部“勵志大片”，它折射出人們對這種不屈不撓精神的崇敬與想象。

一個“忍”字，能否道盡句踐的一生？

“忍”是理解句踐的核心密碼，但這個字的內(nèi)涵，絕非“忍辱”二字可以概括。

他的“忍”，始于忍辱。這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一面：兵敗如山倒，屈膝求和，入?yún)菫榕?，甚至傳說中為吳王嘗糞問疾。他將君王的尊嚴(yán)徹底碾碎，全部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以圖將來。這是一種極致乃至可怕的生存智慧。

然而，當(dāng)他滅吳稱霸，站上權(quán)力之巔時，這個“忍”字便露出了它血腥的獠牙——殘忍。他無法“忍受”那些知曉他所有落魄過往、能力又足以威脅他權(quán)位的功臣。他威脅欲隱退的范蠡：“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于子?！彼侵苯淤n死大功臣文種，留下了“鳥盡弓藏”的千古悲歌。

于是，句踐的“忍”，完成了一次危險的蛻變：從對外部壓迫的承受，轉(zhuǎn)向了對內(nèi)部權(quán)力的絕對、冷酷的掌控。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共同鑄就了他令人敬畏又令人膽寒的復(fù)雜人格。

司馬遷為何不題名《越世家》，而是《越王句踐世家》？

司馬遷為何將這篇傳記命名為《越王句踐世家》，而非更具概括性的《越世家》？這正體現(xiàn)了《史記》作為“紀(jì)傳體”通史的精髓——以人物為中心洞察歷史的轉(zhuǎn)折。

越國雖有悠長的世系，但在句踐之父允常之前，它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剪影。太史公對前二十余代的君主，僅一筆帶過。他將所有的筆墨與激情，都傾注在了句踐時代：從會稽之恥到姑蘇雪恨，從俯首稱臣到號令諸侯。

因此，這篇傳記的靈魂不是越國的編年史，而是句踐這個人物的史詩。以他命名，正是要聚焦于這個最具戲劇性、最能揭示命運浮沉與權(quán)力本質(zhì)的核心時代。

文種之死，是確有其事還是歷史謎案？

文種被句踐賜死，這段記載基本可以認(rèn)定為歷史事實。它在《史記》《國語》《吳越春秋》等多部典籍中均有記述，細(xì)節(jié)或許有文學(xué)渲染，但核心事件高度一致，并非太史公的憑空杜撰。

句踐對文種說的那句話，已成為中國政治文化中的一個經(jīng)典隱喻：“子教寡人伐吳七術(shù)，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保憬探o我七種滅吳的計策，我只用了三種就滅了吳國，剩下四種在你那里，你替我?guī)У较韧跄抢锶ピ囉冒?。）這話聽起來是追念，實則是最陰冷的殺機(jī)。

這里沒有那么多撲朔迷離的“隱情”，有的只是赤裸而殘酷的權(quán)力邏輯：當(dāng)共同的敵人消失后，曾共同浴血的戰(zhàn)友，因其巨大的功勞與能力，反而成了君王眼中最大的潛在威脅。

文種之死，是句踐“殘忍”之性的最終印證，也是歷史對后世一遍又一遍敲響的警鐘。

司馬遷寫這件事，不只是記一件事，更是寫一種規(guī)律：當(dāng)權(quán)力的需求超過了情誼，再大的功勞也可能變成禍根。所以我們讀文種之死，不該只嘆“句踐無情”，更該想：權(quán)力場里的情誼，到底有多脆弱？那些幫別人成功的人，又該如何守住自己的結(jié)局？

來源：中華書局三全本微信公眾號

新媒體編輯：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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