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2月的北平真冷，七哥，你這身舊棉袍還合身嗎？”李克農一進門就笑著問。屋里爐火噼啪，韓練成把圍巾往下拉，招呼老友落座。門簾再掀，汪萍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碗跟進來，淡淡一句“午飯馬上好”，卻讓兩位老軍人同時停了話頭——那湯的香味，竟帶著一點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李克農先動筷，夾起一個獅子頭，咬一口才想起問：“七嫂，這做法我沒見過，是哪位高人指點？”汪萍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抿嘴一笑：“老配方，在南京學的。”一句輕飄飄的話，卻把李克農的思緒拉回二十年前的暗影世界。那時，他在桂林八辦一腳泥一腳水地周旋特務，韓練成則夾在瓊崖游擊區(qū)與國民黨高層之間，風聲鶴唳，槍聲不斷，可情報線始終沒斷。

與韓練成第一次握手，是1938年春。李克農從昆明飛抵桂林，周恩來讓他“見一位可靠的朋友”。人還沒落座，韓練成先遞上一份極簡情報：廣西、湖南兵力分布及調動計劃，一目了然。那天夜里，周恩來拍著桌子說：“這人有用，得想法子把他罩住?！庇谑琼n練成有了代號“七哥”，專線聯(lián)絡交到李克農手里。兩人一個明里周旋，一個暗中斡旋，表面是軍統(tǒng)要員與八辦主任，底子卻同屬地下黨。

要讓韓練成走上這條路，還得追溯到更早。1929年蔣介石被馮玉祥包圍，新兵連排長韓練成帶隊解圍，救駕有功，從此被視作“嫡系”。蔣親自批條子送他進陸大特別班深造，1935年升少將。然而“攘外必先安內”讓他心生動搖。盧溝橋炮火一響，他在保定前線目睹日軍屠村，夜里寫信給朋友：“我若再袖手旁觀，豈不枉為中國軍人？”這封信輾轉落到周恩來手里，成為策反的突破口。

同年冬，在漢口的地下聯(lián)絡站里，韓練成第一次見到汪萍。姑娘本是中央大學醫(yī)科插班生，父親被特務錯殺，她投身救亡劇社。韓練成需要一名外表干凈、能出入上流圈子的掩護者，汪萍恰好符合。兩人迅速相戀，周恩來批示：“可先成家，后成線?！?940年春，他們在一間租來的日式旅館里舉行簡短婚禮。入夜，汪萍剪去長發(fā)，換上旗袍，隨丈夫登上去海南的軍機——那一刻，她已是情報組正式成員。

海南島三面環(huán)海，孤懸南疆。蔣介石調韓練成“肅清中共殘余”，表面風光，實則刀口舔血。韓練成忙著在兵站、醫(yī)院、碼頭埋“釘子”，汪萍則以軍屬身份組織慰問演出。最驚險的一次，她帶著樂隊登艦慰勞海軍，趁指揮官醉酒之際，把艦艇燃料配給表拍下藏進手包，三日后就送到瓊崖縱隊游擊區(qū)，為一次突襲提供了準確航速數據。外人只道她“會唱歌的將軍夫人”，殊不知那首《送別》后面藏著密碼。

1948年，局勢急轉直下。韓練成被調往蘭州“協(xié)防西北”，真實任務卻是替我黨拖延國民黨主力向東增援。臨走前，他托李克農一句話：“若情勢不利，請黨組織護送家小?！崩羁宿r給出兩個字：“放心?！笨赡暇╋L聲鶴唳，汪萍帶著孩子寸步難行。為了制造“夫婦失和”的假象，她硬生生鬧到葉秀峰家門口，口口聲聲索要“欠條”。葉老太太被她磨得沒辦法，只好收留。汪萍從此有了出入軍統(tǒng)高層宅邸的通行證，利用送補品、講戲文的機會獲取動員令副本十余份。每份文件由她拆成三段縫進旗袍下擺，經揚州、淮安、棗莊三線潛遞至解放區(qū)。這段往事，她從未對外張揚。

北平解放后，授銜問題擺上桌面。軍功擺在那兒，可地下履歷無法公開。會上有人提議給韓練成少將，理由是“參加革命時間短”。李克農敲了敲桌子，說：“地下黨員的時間，用常規(guī)尺子量不準?！泵珴蓶|沉吟半晌，揮筆批中將。韓練成聞訊，只說：“組織怎么定，我就怎么戴。”倒是李克農，硬是掙來一顆上將星。記者追問他作戰(zhàn)經歷，他笑著反問：“情報戰(zhàn)不算戰(zhàn)嗎？”話題到此打住。

再回到那頓午飯。李克農放下筷子，忽然恍然：“南京那幾個月，你也在跟葉老太太下棋？”汪萍輕輕點頭。韓練成插話：“她敢去，我都替她捏汗?！蓖羝紦u手：“我怕什么？葉老太太只當我真要借錢?！崩羁宿r端起酒杯，話很輕，卻字字鏗鏘：“七嫂，你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我們都欠你一聲謝?！蔽萃怙L聲呼號，屋里人心卻暖。

歷史書往往只寫將軍名字，很少寫他們的伴侶。可在槍聲最密的地方，往往先響起女人的腳步聲，輕，穩(wěn)，準。她們不講排面，只圖一句“信得過”。汪萍是其一，像深藏海底的暗流，推著船隊悄悄改變方向。沒有她，韓練成那條線遲早曝露；沒有她，李克農許多判斷恐怕要晚一步。

飯局散了，李克農裹緊大衣走到院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窗內燈火。他忽然覺得，這盞燈，和多年前南方雨夜里那抹微光竟如此相像——都是無聲，卻能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