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12日，下午三點?！迸淼聭逊畔率掷锏碾妶螅蕴掳?，“老韓，東南那邊吃緊，你今晚就動身去福州?！蔽堇镬o得能聽見鐘擺聲，只見韓先楚立正答“是”，卻緊接著補了一句，“彭總，能否批我三天假？我得去趟醫(yī)院。”七個字——“去看徐海東首長”，把彭德懷原本皺起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

北京春風料峭，復興醫(yī)院的病房里彌漫著碘酒味。徐海東左臂打著石膏，臉上仍掛笑意。韓先楚推門而入，低聲喊了聲“徐軍長”。這聲稱呼沿用自1933年，多年未改。兩人簡單寒暄，話題卻很快落到福建的動向。徐海東擺手，“你帶兵的事我放心，但身體要緊，別像當年在桃?guī)X那樣拼?！表n先楚點頭，神色卻依然凝重：“您身體安好，我心里才踏實?！?/p>

到底是什么情分，讓一位新任大軍區(qū)司令甘冒遲到的風險？時間往回撥二十六年。1931年秋，鄂豫皖根據地失陷，紅25軍急行軍三百里搶占羅山縣。部隊缺糧少彈，許多新兵甚至連鞋底都磨穿。徐海東夜里點著煤油燈召開營以上干部會，韓先楚那個時刻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排長，卻慷慨陳詞：“打光子彈就用刺刀，還怕沒鞋穿！”徐海東一句“有這樣拼命的娃我放心”拍板讓他第二天提拔連長，從此留心培養(yǎng)。

有意思的是，韓先楚第一次真正“亮眼”，卻源自一次“壞主意”。1932年冬，英商漢口電車廠一批鋼軌運往信陽，敵軍押運嚴密。韓先楚自告奮勇，率一個加強排夜襲車站，繳獲全部鋼軌，解決了修筑戰(zhàn)壕的燃眉之急。徐海東當場表揚：“小韓動作快又狠，像旋風。”這句評語后來演變成“旋風將軍”的綽號。

1935年西進途中，部隊在甘肅靜寧與胡宗南部遭遇惡戰(zhàn)。徐海東所部陷入重圍，指揮所前沿已能聽見敵人機槍噠噠聲。韓先楚臨危受命，帶一個營強行穿插，硬是扛著徐海東的擔架突圍出來。事后清點，那個營減員近三成，韓先楚左腿貫通傷卻仍堅持行走。有人勸他上后方治療，他一句“軍長還在前面”作罷，自行塞了把草藥繼續(xù)跟進。此役，兩人“命拴一條繩”的情誼牢不可破。

第二年，中央紅軍到達陜北，缺醫(yī)少藥又斷了餉。毛澤東致函紅25軍求援。部隊清點家底只有七千銀元，徐海東扔下一句“中央急，咱不能慢”，當即撥去五千。韓先楚站在旁邊，不由自主挺胸應聲：“我再給腦袋扒拉一下，或許還能摳出幾十塊。”隔天，他帶三名通訊員趕五十里山路，硬搜羅到八十多塊銀元。毛澤東后來談起此事時說：“韓先楚，記得吧？有情有義的小伙子?！?/p>

進入抗日戰(zhàn)爭后期，韓先楚已是八路軍團長。1940年晉西北反“掃蕩”中，他給戰(zhàn)士立下規(guī)矩：看到殘疾老鄉(xiāng)先送糧票，后問消息。有人不以為然，他反問：“當年徐軍長替中央雪中送炭，要是我們今天連一把谷子都舍不得，還算紅軍嗎？”這種骨子里的感恩文化滲透進部隊，部隊被老百姓稱作“徐韓部隊”，可見一斑。

1949年渡江前夕，徐海東因舊傷復發(fā)，被調回華東野戰(zhàn)軍后方療養(yǎng)。韓先楚率部進擊上海前，專門寫信一句話：“把您從靜寧背出來的那股勁，我?guī)нM黃浦江里去?！蔽逶碌?，上海解放，韓先楚電報里只附一句戰(zhàn)果，外加兩行夾注——“向徐軍長報告，一切安好?！?/p>

1955年授銜時，韓先楚被授上將。下午宣讀命令，有人輕聲對他說：“周圍都是開國將軍，以后沒必要總往醫(yī)院跑?！边@人話音未落，就被他瞪了回去，“你懂什么？做人能忘恩嗎？”話不多，但滿屋子聞之色變。當天晚上，他買了兩斤茶葉和一包湖南臘肉，徑直去找徐海東。

回到1957年。三天假批了，韓先楚那趟火車硬是晚走了一班。趕到福州軍區(qū)時，東南沿海的演習已進入排兵布陣階段。軍區(qū)常委會上，他開門見山：“先把第一線哨位移前兩公里，多聽多看，不可先動槍?！笨此破届o的部署背后，是他對局勢的研判，更是對老首長一再提醒“先摸清敵情”的遵從。會后，有參謀悄悄議論：“司令看似遲到，其實心里比誰都急?！睂Ψ酱穑骸笆前?，他把情義和兵法都擺在一張紙上。”

遺憾的是，徐海東的身體每況愈下。1963年冬，他在北京逝世。訃告發(fā)布當天，韓先楚正視察浙江沿海。他未等安排車輛，便登上最快的一班軍用飛機北上。守靈時，他看著摯友的遺容沉默良久，說出一句話：“師兄走了，師弟不能歇?！币痪淦匠Ｔ?，卻聽得在場的警衛(wèi)汗毛倒豎。兩天后，他返回部隊，直接上船檢查艦炮保養(yǎng)，絲毫沒提自己的悲傷。

若干年后，有青年軍官研讀《徐海東回憶錄》，不解地問：“首長，總說韓司令‘情重義厚’，是不是有點傳奇化？”一位老參謀放下茶杯，慢悠悠回應：“阿拉要傳奇干嘛？有些事在戰(zhàn)壕里見過，就知道不傳奇，是規(guī)矩?！?/p>

試想一下，如果那年韓先楚沒闖重圍，徐海東能否走出靜寧？如果徐海東沒有五千銀元相助，中央紅軍的接續(xù)是否更加艱難？歷史沒有如果，但骨肉般的情分卻真真切切塑造了一支軍隊的精神底色。韓先楚不止一次說過：“人活一輩子，別虧良心?！比欢?，他不常提及的是，良心二字里，半是血火戰(zhàn)爭，半是滴水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