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0年晉國朝堂之中，中軍主帥荀罃讓眾卿進行述職的時候，狐氏宗主狐鞫居剛一開口被打斷。有人稱他的祖先狐突以死殉節(jié)是多么壯烈，可是子孫怎么這么墮落。滿堂卿大夫的目光全都刺向狐鞫居，他立刻面紅耳赤。他的曾祖狐突為了保全晉文公重耳，寧愿被晉懷公處死也不召回兒子歸國，祖父狐偃是幫助文公稱霸的頭號功臣，可是傳到第三代，狐氏竟然落到在朝堂之上被訓斥的境地。

晉國六卿斗爭里，此類高開低走的家族軌跡算是典型。狐突的兩個女兒嫁給晉獻公，生下重耳、夷吾兩位國君；其子狐毛、狐偃跟隨重耳流亡十九年，城濮之戰(zhàn)時一個任上軍之主一個任上軍之佐，風頭比趙衰還盛，狐氏開端頗為漂亮。子犯編鐘銘文明確記載“輔佐文公，克楚于濮”，周天子賞賜的青銅多到能夠鑄兩套編鐘。但是這榮耀沒有維持到四十年就消逝了，誰能想到。

倒覺得狐氏衰敗的種子早在其巔峰的時候種下，狐偃去世后他的兒子狐射姑接任中軍將，還沒坐熱乎被趙盾擠走，史書上記載著狐射姑氣呼呼地稱趙盾像“夏日之日”，言其權(quán)勢毒辣如同盛夏驕陽，這哪里是政治斗爭分明好似小孩斗氣，更愚蠢的是他后來派人去刺殺政敵陽處父，結(jié)果刺客狐鞫居反倒被趙盾殺了，一連串昏聵的招數(shù)將祖輩積攢的政治資本全部敗光了

根本問題或許就在于狐氏始終沒有弄清楚晉國政壇的游戲規(guī)則。趙氏知道經(jīng)營根據(jù)地，智氏能夠玩轉(zhuǎn)合縱連橫，但是狐氏卻還堅守著“血統(tǒng)高貴”的老舊夢想。狐突當年堅持“臣不事二主”雖說值得敬重，但是在卿大夫相互傾軋的晉國，這種固執(zhí)如同穿著錦袍行走在沼澤之中——好看卻不頂用。最為諷刺的是，狐射姑爭奪中軍將的時候，借助的竟然是“我的祖先輔佐文公稱霸”的老舊資本，卻不知道趙盾早已運用實實在在的封地網(wǎng)絡(luò)將各家卿大夫捆綁到了戰(zhàn)車上

晉襄公去世之后，狐射姑執(zhí)意要迎立公子樂來與趙盾所支持的公子雍相對抗。但是狐氏政治嗅覺較為遲鈍且常常站錯隊伍，最終被趙盾直接派兵攔截使團，以至于被迫逃到狄族的故地。狐氏擁有晉文公舅族的光環(huán)、狐偃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以及與狄族聯(lián)姻的退路，卻如同在賭桌上拿著王炸卻胡亂出牌的愣頭青一般，每一步棋都選擇最為糟糕的。

當然存在客觀因素，晉國“不蓄公族”的政策使得異姓卿大夫內(nèi)卷情況較為嚴重。狐氏是半狄半晉的家族，既不被公室完全信任，還被別的卿族視為異類。那同樣有狄人血統(tǒng)的胥臣家族知道依靠軍功鞏固地位，先氏就算犯錯滅族也曾經(jīng)掌控過三軍，但是狐氏從權(quán)力核心掉落出去時連個水花都沒有濺起，史書就用“降在皂隸”這四個字輕輕帶過，仿佛這個家族沒有攪弄過風云一般

值得探究的是狐氏最后的蹤跡，狐射姑逃離之后他的兒子狐溱雖然被封在溫地卻沒有再進入權(quán)力中心，山西博物院所藏的子犯鬲銘文“子犯的造鬲”非常清晰地表明它的家族消散在歷史的褶皺之中，狐氏的興衰如同一面鏡子，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末期，僅僅借助忠勇是不夠的還得懂得權(quán)變，僅僅依靠血緣是不穩(wěn)定的還得擁有真實的封地和軍隊，可惜狐氏明白得太晚了，當看清局勢的時候籌碼已經(jīng)全部輸光了

倒是想起一個細節(jié)，狐突秉持“忠臣不事二主”教育子女并且為這一信念殉道，但是他的后代狐射姑在逃亡前對著宗廟磕頭時不知是何想法，祖訓成為枷鎖，忠貞變?yōu)殍滂簦硐肱c現(xiàn)實如此一撕裂，或許就是狐氏悲劇的根源

哪里會有“一手好牌打爛”的情況，不過是歷史長河里，不伴隨時代變化的家族所應(yīng)當有的謝幕罷了。趙氏孤兒能夠忍辱負重重振家門，狐氏卻守著老舊的榮耀坐吃山空，這么來看，三家分晉的結(jié)果早就確定了：能夠存活的不是最為正直的，而是最為能夠適應(yīng)規(guī)則的。

如今在山西曲沃的晉國博物館里，狐偃編鐘靜靜挨著趙簡子戈放置著，兩件文物距離不到三尺遠，卻隔開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參觀者大多扎堆在趙戈前聽聞“趙氏孤兒”的故事，偶爾有人看到編鐘銘文里的“子犯”二字，需經(jīng)導游提醒才知道那是狐偃的字號，如此冷清，恰似狐氏命運的隱喻——曾經(jīng)響遍諸侯的鐘鳴，最終被兵器碰撞聲所掩蓋過去了

歷史最為殘酷之處或許在于，沒有人去深入探究連英雄為何被遺忘這一點，不只是遺忘英雄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