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的一天，檀香山的陽光正烈，海風帶著咸味吹過希爾頓酒店的露臺。輪椅上的張學良被侄女慢慢推了出來，已近百歲的他精神尚好，目光卻顯得格外謹慎。等待與他見面的，是周恩來侄女周秉建和周家外孫女周曉芳。

相見的那一刻，三人緊握雙手。張學良環(huán)顧二人，緩緩開口：“恩來是條漢子，我敬他?！甭曇粑⑷?，卻擲地有聲。情緒剛被拉起，周曉芳遞上筆記本，請老人寫下方才隨口吟出的詩句，最好再添一個簽名留念。

張學良并未推辭詩稿，他伏在本上寫下“好夢未圓愁夜”六字，停筆，深吸一口氣。周曉芳低聲提醒：“先生，能否再落款？”老人抬頭，無奈搖頭：“律師不許我隨便簽名，世道太雜?！倍潭桃痪洌杨檻]挑明：一旦出手，真?zhèn)坞y辨，被人拿去炒作、拍賣，留下的只剩麻煩。

拒絕并非沒有感情，而是過久的囚禁生涯讓他對外界保持本能防備。自1936年那次“夜談”后，他與周恩來之間的信任和惺惺相惜早已確認，可半個世紀的身不由己逼得他凡事都要多想一步。

時間撥回1936年4月9日深夜，延安城外的小教堂燈火微暗。周恩來、李克農風塵仆仆趕來，對暗語無誤后推門而入。桌對面，青年少帥張學良身披呢大衣，神情倦?yún)s眼神堅決。兩人一坐就是通宵，主題只有一個——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話鋒起處，周恩來輕敲木桌：“倘若民族不能團結，誰來擋日軍？”張學良默然良久，給出了肯定答復。那一夜決定了日后“西安事變”的走向，也奠定了兩人日后相交的底色。

同年12月的西安，槍聲與電報此起彼伏。張楊二將兵諫蔣介石，周恩來奉命飛抵，斡旋停火。在張公館里，周恩來剃去慣留的胡須，張學良見狀調侃：“美髯公換了模樣，倒讓我差點認不出。”一句玩笑之余，雙方達成“聯(lián)蔣抗日”方案?？珊推絼偮妒锕?，張學良便陪蔣介石飛返南京，從此開啟54年軟禁生涯。

周恩來在隨后幾十年里，多次設法營救，1946年重慶談判甚至在大會上公開提名“張漢卿先生”，提醒國民黨“欠他一個自由”。然而政治算計重重，努力終未奏效。1961年，西安事變25周年紀念酒會上，周恩來舉杯對舊部說：“不可忘記當年擔險之人?！毖院喴馍?。

1976年1月，周恩來病逝，北京降半旗致哀。彼時的張學良仍在新竹養(yǎng)心。聽聞噩耗，他沉默良久，僅讓隨侍寫下一行字：“忠義之交，從此絕響?！弊源藘扇嗽贌o見面可能。

1991年，蔣經國謝世后，張學良遷居夏威夷。鄧穎超知悉消息，親筆去信：“恩來生前常念及君，遙祝安康?！睆垖W良回信托呂正操轉交，只寫一句“人事似水，情誼如山”。世事變遷，兩位耄耋老人以書信完成最后握手。

移居后的張學良生活低調，律師團隊時刻提醒他：字畫、簽名極易被市場利用，最好一概謝絕。久而久之，他形成定式——寫詩可以，落款免談。周家后人在1999年的請求撞上了這條“紅線”，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故居那面空白墻最終還是掛上了張學良題寫的六字詩。雖缺收尾卻彌足珍貴，因為它見證了兩條歷史曲線的再次交匯：一位早年竭力促成聯(lián)合抗日卻被幽禁半生的少帥，一位終生奔走捍衛(wèi)民族獨立的總理，他們的后人跨越太平洋，把未竟的問候補上。

老人與周家后人道別前，低聲囑咐：“替我向淮安父老問好。”話音極輕，卻清晰傳入耳中。這句叮嚀，算是他無法落款的另一種簽名——落在人心，不落紙端。

多年后，有人質疑那“六字詩”欠缺格律，甚至說缺乏藝術價值。懂內情的人都會搖頭：這六個字并非文學作品，而是一段復雜歷史的縮影。張學良缺的是下半句，但缺口處恰好留給后來者思考——夢未圓，路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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