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9月27日，北京的天空剛散盡秋雨，懷仁堂里卻熱得像蒸籠。空氣里混雜著木地板的潮氣和新油漆的味道，全國勞動模范代表正陸續(xù)就座。這一幕在很多人記憶中是“開國后第一次大規(guī)模致敬勞動者”的象征，對二十一歲的田桂英而言，卻是一場“個人考驗”。前一天獻旗時，她激動得連一句排練好的“祝您健康”都沒擠出來，只留下滿臉淚水。事后有代表打趣：這位東北姑娘哭得跟個小孩似的。田桂英嘴上笑，心里卻嘀咕——得找機會證明自己不是軟柿子。

回溯三年前，大連機務(wù)段夜色深沉，蒸汽機車的汽笛聲伴著飛塵。李索夫段長站在黑漆漆的工棚里拋出一句話：“招女司機！”那天在場的五百多名男職工七嘴八舌，閑言碎語四散開——“女人能行？”“不吉利！”嘲笑多過掌聲。田桂英沒吱聲，她只是盯住墻上那張?zhí)K聯(lián)女司機的照片：臟兮兮的工作服，偏有股子英氣。照片簡單，卻像顆釘子把她的目光釘?shù)盟浪赖?。幾天后?9歲的她寫下報名表，壓在父母的舊木箱底，悄悄蓋上被單。那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頭一句反復(fù)冒出來——“我一定要開火車?！?/p>

投煤是第一關(guān)。鐵鍬重，煤炭更重。三秒一鍬，十五分鐘兩百八十鍬，聽起來像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落到臂膀就是灼人的酸痛。姑娘們練到雙臂發(fā)抖，手背幾乎沒有完整的皮膚。有人悄悄掉淚，有人嘴里罵一句“真要命”，卻還是咬牙。田桂英那會兒的辦法很土：把長毛巾纏到臂彎，再貼一層帆布，疼痛減一點是一點。三個月后，她們在平地上投煤紀(jì)錄追平男工；再三個月，技術(shù)規(guī)程、機械原理、行車信號全都背得滾瓜爛熟。蘇聯(lián)專家搖頭又點頭：“可以上車了。”

1950年3月8日，大連火車站站前廣場涌進兩千多名婦女。三八號機車緩緩啟動的瞬間，汽笛長鳴拉出刺耳高音。人群里爆發(fā)出近似嘶吼的歡呼。報紙用“大連出現(xiàn)新中國第一支女司機班組”作標(biāo)題，很多人在小報攤前爭相搶購。緊接著“五一”節(jié)，田桂英把兩百多名勞模從大連送到哈爾濱。沿途群眾爬上土坡、站在鐵橋、扶著柵欄，只為看一眼。有人夸她們“鐵姑娘”，她回一句：“吃得苦，比得上鋼筋鐵骨?！?/p>

四個月無事故，節(jié)煤近五十二噸，數(shù)據(jù)被印成紅頭文件下發(fā)。田桂英卻更在意另一個數(shù)字——三萬多公里?！澳鞘且粭l真正的鐵路線，也是女人能插上去的一條命脈?！焙髞斫邮懿稍L時，她說這話時表情淡淡，可聽者往往沉默。那年秋天，她被推為全國勞動模范代表。

時間再回到懷仁堂。大會間隙，周總理用眼神示意工作人員：“讓鐵路那位小同志過來?！碧锕鹩⒈活I(lǐng)到圓桌旁，“隔著一個人”的距離，讓她心里打鼓又興奮。周總理輕聲一句：“我也是沈陽人?！睅缀跛查g，緊張消散大半。周總理隨手把一杯白酒推到她面前：“去，敬主席?！碧锕鹩⒌吐暱棺h：“我不會喝酒?！笨偫硇?，“少喝一點?！?/p>

站到毛主席面前，她深吸一口氣，敬酒動作無比標(biāo)準(zhǔn)。主席問：“能開火車嗎？”她點頭。主席又問：“會喝酒嗎？”她搖頭。主席說：“那就少喝一點?！眻雒孑p松，笑聲四起。她覺得機會來了，主動伸手。兩手相握的瞬間，她把指根收緊，用了滿身力氣。主席似乎吃了一小驚，隨即哈哈一笑，半是調(diào)侃半是認(rèn)同地說：“你的脾氣不小??！”短短一句，把她之前那股“哭鼻子”的尷尬一掃而空。

第二年，她再次進京列席政協(xié)會議。大會期間，主席又認(rèn)出了她：“真的能開動大火車？”田桂英立即報告：“準(zhǔn)備把火車開進朝鮮前線！”主席搖頭：“客車用不上，你把工作干好，就是支援。”一句指示，定了她未來的方向?；貣|北后，她交出無事故記錄，又被挑選去蘇聯(lián)交流。新中國一批女青年的職業(yè)夢想，也因她而產(chǎn)生裂變。

1952年底，三八號班組解散。田桂英考進唐山鐵道學(xué)院，成了當(dāng)時全校唯一曾坐在機車駕駛臺的女生。四年后，她帶著工程師資格回到沈陽鐵路局。車間師傅打趣：“開火車的不來畫圖紙？”她擺手：“技術(shù)更要攻關(guān)。”自此，她的工具箱由扳手換成了圖板。1985年離崗，職稱中寫著“高級工程師”。

退休不像終點。有人勸她安心含飴弄孫，她偏不。調(diào)研、義務(wù)保潔、老年時裝表演，一樁接一樁。1997年，她出現(xiàn)在北運河岸，手拎掃帚，彎腰撿廢紙。每天倒兩趟車，單程一個半小時。旁人說不值，她回一句樸實話：“腿腳還行，閑著難受。”

2007年，和諧號首秀。田桂英特地買票，坐在第一節(jié)車廂。列車時速突破兩百時，她盯著儀表屏，嘴邊低聲一句：“這么快的車，我當(dāng)年想都不敢想。”沒人聽清，她也不再解釋。那一刻，蒸汽的煙塵、油汗的味道、鐵鍬與焦煤的撞擊聲似乎在車窗外漸漸遠(yuǎn)去。

2021年，她坐在輪椅上寫下“奮斗百年路，紅心永向黨”十字。筆跡略顯顫抖，卻很工整。有人問：當(dāng)年與主席握手真有不滿？她笑得爽朗：“不滿？只是想告訴他，姑娘家的手也硬?！本渥佣?，力道足，像極了她的鍬把子。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