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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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時期的蘇州繁華風流,稱為東南大都會,無數客商來來往往集結于此,因而催生了繁榮的江南文化。這里不僅有最精細的工藝、最珍稀的貨品,還匯集了全國最優(yōu)秀的藝術表演者,當時的達官貴人要組建新的戲班,必到蘇州揀選演員?!都t樓夢》里,為大觀園采買小戲子要專門到蘇州去挑選;《桃花扇》中南明朝廷選優(yōu)演戲,也要擇“淮陽鼓昆山弦索,無錫口姑蘇嬌娃”。
清 徐揚《姑蘇繁華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江南之地絲竹繁盛,演出形式多種多樣,直到民國依然綿延不絕,并催生出了各具特色的江南地方劇種。蘇劇,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誕生的江南小戲之一。
一、同根并蒂的蘇劇與昆曲
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你或許會注意到許多茶館設有昆曲和評彈演出,但蘇劇這個名字,出場頻率就相對低一些。與這兩種藝術形式相比,蘇劇可能名氣沒有那么大,但同樣是一個發(fā)源于蘇州、江南氣息濃厚的劇種。它與昆曲、評彈共稱為蘇州文化的“三朵花”,這三朵花有著十分相近的血緣關系,同氣連枝、相互影響,最終形成了三種形式不同而風格相類的藝術形式。
上圖:昆劇道具啞鈴、浮塵 張充和舊藏 下圖:《周仲眉瑯玕題名》
圖源:蘇州戲曲博物館
蘇劇起源于蘇州灘簧。灘簧是一種曲藝,只坐唱而不化妝表演。據《清神類鈔·音樂》載:“灘簧者,以彈唱為營業(yè)之一種也。集同業(yè)五六人或六七人,分生、旦、凈、丑角色,唯不化妝,素衣圍坐一席,用弦子、琵琶、胡琴、板鼓。所唱戲文,唯另編七字句,每本五六出,間以諧謔。”
元 佚名《東山絲竹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蘇州灘簧根植于民間,表演場所多在市井中,與昆曲這種主要由士大夫階層欣賞創(chuàng)作的藝術截然不同。到乾嘉年間,蘇州灘簧已經成為一種吳中地區(qū)相當流行的表演形式,內容多滑稽諧謔、熱鬧通俗,稱為“油攤”。后來又出現了借鑒昆曲戲文的題材,取其情節(jié)而去其文辭,改編為通俗的七字句,稱為“前灘”,與之相對,原來的熱鬧小戲被稱為“后灘”。
蘇劇 圖源:蘇州非物質文化遺產信息網
演出舊照 蘇州城墻博物館展品
為何這兩種題材的名字與它們的出現時間截然相反呢?這就涉及到“前灘”這一名目的產生了。傳說道光皇帝去世后,宮中傳令三年不許演鑼鼓大戲,于是吳縣貢士錢明樹去掉昆曲中的鑼鼓,將典雅的傳奇劇本改作通俗易懂的七字句,只用絲竹伴奏彈唱,因發(fā)明者姓錢而稱“錢灘”,后訛為“前灘”。這就是蘇劇的前身。
二、蘇劇與明清傳奇
蘇劇與明清文人創(chuàng)作的傳奇風格之別,從它們的唱詞中就可窺一斑。如《春香鬧學》,劇情出自《牡丹亭》中“閨塾”一折,講杜麗娘之父為其延請老儒生陳最良講解《詩經》,小丫鬟春香在課堂上反復搗亂,是一折熱鬧輕快的喜劇?!赌档ねぁ吩局?,陳最良上場時的定場詩為“吟余改抹前春句,飯后尋思午晌茶。蟻上案頭沿硯水,蜂穿窗眼咂瓶花”,而后念白“我陳最良,杜衙設帳,杜小姐家傳《毛詩》”,以典雅的詩句引出人物的身份與閑適心境。而蘇劇《春香鬧學》中,陳最良登場的前四句唱詞為“經綸春色大文章,滿腹的文才錦繡藏,自在杜衙為西席,只因自幼讀寒窗”,兩段唱詞在戲劇功能上相類,但蘇劇顯然通俗很多,更容易被文化程度不高的民眾接受。
蘇劇《牡丹亭》劇照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再如后文中,陳最良因春香擾亂課堂而生氣,唱道:“最良聽,怒滿腔,春香言語太荒唐”,杜麗娘為此要責罰春香,接唱道:“小姐座上抬身起,十指尖尖取戒方”,除了語言通俗之外,還能看出灘簧時期只宣敘而不表演的痕跡。而昆曲中相同的情節(jié),杜麗娘對春香的責罰僅為“手不許把秋千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唱詞和表演更加雅致,且并未直接以戒尺責打,在細節(jié)上,也更貼合大家閨秀的身份。
彩鞋 張元和舊藏 圖源:蘇州戲曲博物館
因為接受主體是市民階層,蘇劇中也有著更濃厚的生活氣息,尤其是描寫市民生活的折目,有許多自然真實有趣的小細節(jié)。例如蘇劇中常演不衰的代表性劇目《花魁記·醉歸》,它的藍本“三言二拍”中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在清代,曾被劇作家李玉改作傳奇《占花魁》。《占花魁》中有一折名為《種緣》,后來舞臺上改稱《受吐》,在蘇劇中又名為《醉歸》,講的是賣油郎秦鐘花費了十兩銀子欲見身在青樓的美娘,恰逢美娘出去陪達官富賈宴飲,大醉而歸,秦鐘在其臥房中悉心照顧的事跡。
蘇劇《花魁記》劇照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盡管情節(jié)大致相同,但從審美趣味來說,蘇劇卻有著更生動的生活氣息和更溫暖的人文關懷。李玉的傳奇中,寫秦鐘等待美娘醒來,是“禁不住意馬心猿心頭熱”“捱盡了永迢迢長夜”,只寫秦鐘等待的煎熬;而在蘇劇中,秦鐘等到了三更,美娘始終熟睡,忽然翻身好像要醒來,卻又睡過去了。此時秦鐘想到的卻是“這也難怪她喲,想她終日里,筵前歌舞燈前笑,難得今宵有好夢求”,一個溫柔體貼的男性形象霎時就立住了。
上圖:團扇 張元和舊藏 下圖:小生巾 張元和舊藏
圖源:蘇州戲曲博物館
美娘蘇醒之后,秦鐘說明自己的身份與來由。李玉的傳奇中寫她的反應,是勸誡秦鐘生計不易,往后不應該再到這樣的銷金窟來。而在蘇劇中,美娘聽說秦鐘省吃儉用,只為見她一面之后,感嘆自己“久欲從良無可托”,就想到如果嫁給賣油郎,自己布衣荊釵,也是心甘情愿的。在秦鐘臨走時,美娘留下了他被自己吐臟的衣服為他漿洗,而蘇劇中又添加了一個細節(jié),美娘怕秦鐘冷,又給了他一件衣物御寒。相比李玉的傳奇,這里美娘的反應更加溫情脈脈,也顯示出了文人階層與市民階層審美旨趣上幽微的差異。
蘇劇《花魁記》劇照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三、從素衣清唱到粉墨登臺
隨著清代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市民經濟的興起,蘇州成為全國的文化消費中心,衣食住行皆以蘇樣、蘇意為尚,蘇州灘簧也隨之在市民階層流行開來。在清代中后期,蘇州灘簧在商賈之間十分流行,有許多商人習唱以自娛,稱為“清客”。因為受眾以商人為主,蘇灘也隨著他們做生意的腳步在長三角地區(qū)流轉。19世紀中期,上海開埠之后,商人們將灘簧帶到了上海,涌向這個新興都市淘金的演員的逐漸增多,南北各地劇種交融薈萃于此,促使蘇州灘簧向化妝表演的戲曲劇種轉變。
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化妝蘇灘在上海首次出現。這是一種介于素衣清唱與粉墨登臺之間的表演形式,表演者穿戲服、畫戲妝,但仍圍桌坐唱,僅加入少許上半身動作配合劇情。當時有名的蘇灘藝人請昆曲演員教授了部分身段,首次以這種形式演出,在上海引起了小小的轟動。1919年,女子蘇灘班開始出現,打破了之前蘇灘只由男性演唱的傳統(tǒng)。此后化妝表演與清唱長期并存,到30年代都十分興盛。
戲衣箱及箱上的封條 故宮博物院藏
三十年代中期,蘇劇逐漸成型了。幾十位藝人首次以蘇灘的曲調排演了舞臺劇《昭君出塞》《三笑》《描金鳳》,及至40 年代初,戲劇活動家朱國梁合并了兩個化妝蘇灘的班子“國風社”和“正風社”,組建“國風蘇劇團”——這是蘇劇依次首次正式出現。
蘇劇與昆曲的命運在抗戰(zhàn)時期再次交匯了。當時僅存的昆曲戲班仙霓社在上海解散,昆曲藝人們四散飄零,有兩位加入了國風蘇劇團,開始演唱蘇劇。但由于時局動蕩,兼之滬劇、錫劇、越劇等新興劇種在上海日漸風行,蘇劇團也日益難以為繼,國風蘇劇團落難于嘉湖之間,演員窮困潦倒,為了換取一口果腹的糧食,甚至曾在西塘古鎮(zhèn)“以五斗糙米一場”的票價廉價賣藝,連續(xù)演出了半個月時間。
建國后,風雨飄搖的“國風”終于得以喘息。1951年,國風蘇劇團改稱國風蘇昆劇團,這個班底在建國之初排演出了“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十五貫》,令昆曲重煥新生。
蘇劇《十五貫》劇照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蘇劇與昆曲的緣分如此深厚,直到今天,蘇州的許多演員還是蘇劇、昆曲兼演,在紅氍毹上,見證著兩個劇種同氣連枝的發(fā)展歷程。
四、從冷落到新生
盡管蘇灘藝人在30年代就曾經排演過規(guī)模較大的舞臺劇,但直到建國之前,都沒有成為蘇灘的主流演出形式,仍以清唱蘇灘和簡單的化妝蘇灘為主。而國風蘇劇團雖然做過許多嘗試,但總體來說,當時蘇劇的身段仍然較為簡單隨意,這也是受到灘簧哺育的錫劇、滬劇、越劇等劇種能后來居上,在上海迅速搶占市場的原因。
但幸運的是,建國之后,蘇劇藝人們終于脫離了流浪賣藝的生活,從下九流的戲子變成了人民藝術家,有了更好的條件鉆研藝術。正是在建國之后,蘇劇才發(fā)展成為較成熟的綜合性舞臺藝術,在五六十年代,排演了許多備受群眾喜愛的大戲。
傳字輩所用曲笛 圖源:蘇州戲曲博物館
那么蘇劇是如何在建國之后重獲新生的呢?這就不得不提到建國后這批演員的培養(yǎng)方式了。
1953 年,成立于上海的民鋒蘇劇團回到蘇劇的家鄉(xiāng)蘇州安家落戶,從民間團體變成了民營公助劇團,由蘇州市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領導,蘇州市文化主管部門派了專業(yè)干部,為蘇劇培養(yǎng)演員。最終確定的培養(yǎng)方式是讓演員蘇、昆兼修,以昆曲完備的身段基本功打底,從而讓演員能夠活學活用,將昆曲的表演方式融入蘇劇中。江蘇省蘇昆劇團的“繼字輩”“承字輩”“弘字輩”演員都是這樣培養(yǎng)的。
蘇劇《鄔飛霞刺梁》 張繼青 飾 鄔飛霞 王繼南 飾 梁冀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有“昆曲皇后”之稱的張繼青,在五六十年代就參與了許多蘇劇的演出。這些戲中,有源自昆曲傳統(tǒng)戲的《玉簪記》《鄔飛霞刺梁》《花魁記》,也有新編的現代戲《劉胡蘭》《東風解凍》《婦女運輸隊》,自此,蘇劇逐漸發(fā)展出了較為完備的身段表演體系,逐漸成為一個成熟的劇種。
蘇劇《東風解凍》張繼青 飾 趙玉霜 圖源:蘇州市蘇劇傳習保護中心
直至今日,蘇州戲校仍然堅持著這樣的培養(yǎng)方式,演員們均是蘇劇昆曲“兩門抱”,兩個劇種都能演。這也是一種昆曲對于蘇劇的“回報”——解放前風雨飄搖時,是蘇劇劇團養(yǎng)活了昆曲,如今相較昆曲,蘇劇式微起來,那么以昆曲的名聲帶動蘇劇發(fā)展傳播,也成為了演員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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