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陰催逼,歲月如蹄,在它從不停息的閃跳騰挪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大地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從前,寒暑轉換,四季分明,人類在二十四節(jié)氣的循環(huán)往復中,從容緩慢地安排營生。如今,在城市腹心,炎涼難辯,全年如春。幸好,尚有一些難以察覺的小細節(jié),告訴我們冬天如何撤退,春天如何叩門。
許多年過去了,放蜂人已成為南方惟一的游牧民。他們從南而北,一路追逐鮮花和春天。他們暫住的若干個節(jié)點中,成都平原無疑是最重要的一個。
在這里,他們大多會停留一個月左右,為的是平原上熱烈而喧囂的油菜花。在崇州,有一條名為重慶路的鄉(xiāng)村公路,汶川大地震后,因重慶援建而得名。這條近百里的公路,起于白頭,止于安龍,因為油菜花,被稱為最美鄉(xiāng)村公路。
我猶記得,每年春節(jié)之后,大地回暖,油菜花金黃如酥。重慶路兩側,除了交錯縱橫的油菜花,還有隔三差五的櫻花、杏花、梨花、桃花點綴其間,加以長年蔥綠的竹類和白墻青瓦的民居,大地像一方巨型調色板。斯時,城里人呼嘯而至,如同在地下壓抑已久的巖漿,渴望一次恣意的噴發(fā)。
重慶路兩旁幽暗的油菜花田里,臨時搭起若干色彩鮮艷的帳篷,提供茶水,小吃,簡餐,當然還有成都人不可三日無此君的麻將。于是,油菜花淡淡的藥香里,響起了唏哩嘩啦的麻將聲。
踏青就是把麻將桌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從茶坊搬到田野。這使我想起剛看過的江蘇興化千垛的水鄉(xiāng)油菜花?;ㄊ呛没ǎ彩呛盟?。更妙的是,它的水鄉(xiāng)油菜花與全國它處的油菜花——諸如著名的羅平、婺源、青海湖、漢中——都絕不相同,它是全國惟一大面積種在大小不等的水中土垛上的油菜;然而整個景區(qū)卻甚少服務業(yè)。設若在成都,油菜花深處的河汊中,一定會有酒簾茶引,燒烤雀戲。
2、
我們要去元通。導航出了點小問題,提前把我們導下了高速。下高速的地方有一個熟悉的名字:白頭。也就是重慶路的起點。從崇州到白頭,相當于重慶路的序篇或延長線,短短幾公里路途,便看到三頂放蜂人的人字形窩棚。窩棚旁邊,擺放著若干深暗色的蜂箱,一大群蜜蜂飛來飛去,它們是陽光下的勞動模范,從事著甜蜜的事業(yè)。
油菜花幾乎全都凋謝了,結出沉甸甸的籽實,油菜桿被籽實所壓,一律彎著腰,從遠處看,密如淡綠色的地毯。少量還沒全謝的小黃花,像是趴在地毯上的蟲子,風一吹,蟲子就在地毯上蠕動起來。有時候,地毯忽然被剪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洞,不用問,那是油菜地里,深陷的一個小小的池塘。
蛙聲淋漓,和著一陣陣倉庚的脆鳴,有如二重奏。早櫻已謝,枝頭綴滿小小的果實,晚櫻卻還在抓住最后的機會熱烈開放,吐出粉白、淺紅的花。生命的凋零與盛開就在咫尺之間首尾相繼,此伏彼起。
白頭這個地方,我曾來過數次,我的一個朋友的老家就在鎮(zhèn)尾。我記得,他家的房子外面便是無邊無際的油菜地。地里,間或生長一兩棵高大的樹,樹名榿木,老杜在他的詩里寫過的:“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又說,“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
總之,榿木這東西,濫賤易長,才不堪用,卻有另一大好處。那就是大凡被高大樹木所遮蔽的莊稼,往往長勢不佳,惟獨榿木不然,它的葉子落入泥中迅速腐朽,如同舊社會;且具有比農家肥更良好的肥力。
川西壩子上的農人,大抵愛在田間地頭種幾棵。蘇東坡流放到黃州,思念蜀中風物,其中念念不忘的就有榿木。為此,他專門書寫了杜甫那首七律,在筆墨的濃淡涂抹中,寄托對家山故國的眷戀之情。
那也是一個春天,我和這個姓何的朋友從西門出城,下了高速后,進入白頭的鄉(xiāng)間小路,兩旁不時可見高大的榿木,一副要礙日吟風的樣子。后來,我們穿過兩根田埂來到何朋友老家的院子,他八十歲的老娘剛從白頭街上打了牌回家,熱情地沏茶點煙。
我們就坐在何朋友家的院壩里,院壩前的空地上,有一株橘子樹和兩株榿木。橘子樹上,去年沒有采摘的紅桔大多掉落在地上腐爛了,空氣中有一股甜蜜而腐朽的滋味,像是人生的某種隱喻。
白頭本是被農田包圍的一個極小的鄉(xiāng)場,街道短狹,平日人甚稀少,土狗見了生人生車,也要追上去狺狺而吠。這天,卻出奇地熱鬧。街道上擠滿了人和車,土狗夾尾遠循,危立于一座小土堆上恨恨地張望。甚至,還有幾個歪戴帽子的協警在維持交通。他們背后的墻上,寫著紅字標語:遠離艾滋有良方,出門不沾毒和娼。轉角處,又看見一張厚大的紙板,上面寫著幾個極大的字:白頭春臺會。
剎那間明白了何以平日人少車稀的白頭,今天卻人潮如堵。原來都是趕春臺會的。春臺會,其實就是廟會,又稱清明會。農耕年代,最重要的是不誤農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切景然有序。二十四節(jié)氣里,清明是重要的:“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p>
換言之,清明是一個生長的季節(jié),一個拔節(jié)的季節(jié), 一個充滿蓬勃的野性力量的季節(jié)。清明前后,農人們便以清明會的方式作為農資交易會,大凡種子、農具、耕牛,都是清明會上的重要交易物。
如今,當農耕越來越式微,清明會便成了鄉(xiāng)村旅游的號召和由頭。我見過都江堰的清明會安排,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輪流辦轉轉會,從正月初七,一直排到清明。嚴格講來,這種由政府主導的辦會,已經與鄉(xiāng)村自發(fā)的清明會相去甚遠了。
與元通相比,白頭的清明會雖然也熱鬧非凡,其實要差老遠一截。
3、
從地圖上看,同為崇州市下轄鎮(zhèn),元通在白頭西北。這意味著元通比白頭更處于平原邊緣地帶。事實上,當我們費力地穿過了正在舉辦清明會的白頭街道,重又回到綠色的包圍中——無邊的綠色中,只有一條灰色的公路在掙扎——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山的輪廓了。那是邛崍山余脈。即至抵達元通,山已近在咫尺。
邛崍山發(fā)源了難以計數的溝澗溪流,那些在地下埋沒了千年萬年的好水,一旦有機會出頭,都迫不及待地流出山巒。在山地與平原的交匯地帶,形成了岷江上游一系列長長短短的支流。
其中,文井江流出層層疊疊的大山后,在元通附近吸納了五里河、味江河、泊江河和沙溝河等支流,眾水歸一,始成一條初具規(guī)模的大江,稱為西河。西河在成都平原腹地以西北-東南走向斜斜劃過,于新津注入岷江干流。
西河風平浪靜,江闊水深,昔年,那些從新津,甚至更為遙遠的眉山、樂山出發(fā)的船只,一直溯流而上,它能抵達的最后一個碼頭就是元通。
元通的重要與繁華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畢竟,這個水陸碼頭,它背靠的邛崍山的眾多鎮(zhèn)子,它們出產的山貨與糧食,都得通過元通運出去;本地不產的食鹽、布匹和洋貨,也得通過元通運進來。運出去與運進來之間,海量的吞吐喂壯了鎮(zhèn)子。
元通的清明會遠近聞名。這里地處多個鄉(xiāng)鎮(zhèn)的結合部,是中心,是歷史成就的集散地。白頭只有盲腸似的一條小街,元通卻街巷縱橫,沿著西河沖積而成的小平原,方方正正地布局在河畔。甚至,清明會期間的元通,就連滿是卵石的河灘,也成為商業(yè)區(qū),細心地劃分出攤點和人行道。
在清明會的元通主街行走,需要力氣和技巧。人來人往,摩肩擦背,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盡管只有一點昏黃的太陽吊在頭上,只走了半條街,我的背上竟?jié)B出了汗水。
元通的民居,大多是保存還算完好的老屋,從色彩上說,原本是灰色和黑色為主。春天的小雨來時,這樣的色彩和建筑原本最容易讓人生出冷清、寂寥的傷感,但臨時布置的彩球、燈籠,以及年輕女子鮮艷的服飾,當然更重要的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它們讓清明時節(jié)的元通與它的任何一個時節(jié)都迥然不同。這是它回光返照的青春。
4、
我在鎮(zhèn)上閑走,打量著近在咫尺的生活。
最能體現元通地處山麓特點的,是幾家賣竹器和木器的商鋪。竹編的鍋蓋、筲箕、笆簍、蒸籠,木做的水桶、長椅、矮凳,整齊地碼放。竹器帶著竹子的青色,木器也沒上油漆,全是木頭的暗黃。都是一些原生態(tài)的東西。
一個賣菜墩的中年人,大概來遲了,沒找到攤位,拉著一車暗黃色的菜墩在街上艱難地迂回而行。菜墩比一只臉盆還大,分明是用原木鋸成的。也只有更遠更深的大山中,還能找到這么粗大的樹墩了。
一個走鄉(xiāng)串鎮(zhèn)的江湖醫(yī)生,他面前的地攤上,陳列的東西讓人嚇一大跳:蛇、蜥蜴、穿山甲、烏龜、壁虎——幸好都是標本。一個老頭坐在江湖醫(yī)生面前的小馬甲上,高高地挽起褲腿,江湖醫(yī)生用一種氣味古怪的藥酒為他緩慢而又用力地擦拭,像在處理一件脆弱的出土瓷器。
一個中年婦女在賣氣球,氣球均是各種卡通形象,熊大熊二光頭強,天線寶寶喜羊羊。兒子大叫著一樣來一個。中年婦女不小心沒抓緊系氣球的線,幾只氣球竟然平地飛升,她急忙去抓,卻又將另外兩只氣球也放掉了。熊大熊二光頭強慢慢高過人頭,高過灰色的民居,路人一齊抬頭仰望,發(fā)出幸災樂禍的嬉笑。中年婦女漲紅了臉。
剃頭匠是個眼鏡,他手里捏著鋒利的剃刀,是用來剃光頭和刮胡須的。剃刀在陰郁的陽光下,偶爾會反射一道光芒,就像沉默寡言的人,突然暴喝一聲,讓人悚然一驚。
剃頭匠正在給一個老人刮胡須,人聲鼎沸中,似乎能聽到剃刀刮去長長的胡須時發(fā)出的嘩嘩聲。它讓我想起元通郊外那些長勢良好的麥子,大約再過一個多月,它們也會在農人鐮刀的飛舞中,發(fā)出同樣的嘩嘩聲。那時候的元通,將會被小麥的清香結結實實地包裹。
剃頭匠隔壁是賣肉的。大多數殺豬匠都肥胖而油膩,像我的朋友蔣雪峰。但這個殺豬匠卻瘦弱,文靜,似乎還有某種程度的羞澀。肉是他在賣,錢卻是他的女人在收。一個太婆擠到肉攤前買肉,憂郁的殺豬匠操起一柄修長的尖刀,輕輕劃進豬肉,厚厚的豬肉如一匹絲綢,整齊地裂開,露出紅的骨白的膘。
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蹲在河灘上,他的面前,蹲著另一個老頭,也留著胡須,但不是山羊胡,而是絡腮胡。山羊胡仔細地掐著手指頭,好像他的指尖正好抓住了一只為非作歹的跳蚤。他在為絡腮胡算命。絡腮胡表情緊張,嚴肅,如同即將聽到法官判決的罪犯。
隨著手指的掐來掐去,山羊胡閉上了眼睛。半晌,他睜開眼,對絡腮胡滔滔不絕地說話——我聽不清楚他的話,我只能看到,絡腮胡的表情漸漸松馳,終于露出一朵蒼老的笑。陽光移過來,落在他臉上,他的笑似乎也染上了菜墩一樣的暗黃。
5、
若是航拍元通,便能看到一片片青瓦的屋頂在陽光下閃爍不易察覺的黝黑之光,如同歲月讓皮膚變得粗糙。倘是雨后,這些青瓦的屋頂又另有一種盎然的古意。
被雨水濕透的青瓦,它們的黝黑之光終于為雨水所擦亮,但亮得小心,亮得謹慎。如同元通鎮(zhèn)從前那些大戶人家,縱使家財萬慣,依然布衣蔬食,遇見最窮的鄰居也要含著笑,打著拱。
這些青瓦的屋頂屬于會館。會館是一種很傳統很中國的東西。農耕時代,家鄉(xiāng)觀念濃厚,跨省跨區(qū)做生意討生計的人,大多會修一座會館,作為款敘鄉(xiāng)情之所在。從前的元通,商賈云集,五方雜處,本地人外,外省前來經商的,勢力最雄厚、人數也最多的當數廣東和江西。廣東和江西商人,便在鎮(zhèn)上修建了精美的會館。人們把它叫廣東會館、江西會館。
其中一家會館已經變身民宿,幽靜的院子,點以花草,頓時老院子也變煥發(fā)了生機。一個年輕的服務員,坐在一樹茶花下打瞌睡。是的,春天的下午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需要用漫長的睡眠來對沖。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被雨淋濕過的圍墻青磚,長出了細小的青苔。一只蝸牛,托舉著沉重的殼,如同一個凡人托舉著沉重的肉身,在青磚之下的角落里,小心而執(zhí)著的爬行。兩只黑頭螞蟻,發(fā)現了一條死去的青蟲,它們快活的用觸須交換意見。然后,一只螞蟻快速地超越了蝸牛鉆進墻邊的小洞。
一會兒功夫,一只兩只三只,幾十只螞蟻從洞里鉆出來,排成縱隊,興沖沖地朝青蟲爬去。肥大的青蟲終于被幾十只螞蟻拖起來。而蝸牛,還在不知疲倦的爬行。
是的,在最偏遠的古鎮(zhèn)上,哪怕最卑微的生命也有自己的目標。
四川多茶館,水陸碼頭這樣的交通要津,尤其多。元通即是。當年,當元通還是舟船能夠抵達的西河最上游,還是邛崍山中若干鄉(xiāng)鎮(zhèn)的出口與通道時,星星點點的茶館里,南來北往的商人在熱烈而謹慎地交流,以便達成買賣協議;闖江湖的好漢在這里向當地袍哥大爺打招呼拿言語。白天,它是人聲鼎沸的會所;夜晚,在結束了川劇座唱或是評書表演后,它又是供人歇息的客棧。
但現在,元通的茶館只有喝茶休閑的功能。我穿過黃氏公館,走進鄰近一家深暗的大院,庭院里長滿雜草,空無一人,一只燕子斜飛過屋頂,頗有幾分空梁落燕泥的孤寂。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面?zhèn)鱽硇鷩W的人聲,走過一道月形的門,原來,門外是河邊的茶館,坐滿了茶客。
河邊茶館的茶客,多是游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總愛掏出手機,自拍,他拍,互相拍。即便在喝茶,其實喝茶也只是個名義,是為了有一把椅子,坐下來,背朝流淌的西河或是凝固的街道,留幾張到此一游的片子。發(fā)在朋友圈,表明自己也是一個懂生活且熱愛生活的達人。
本地茶客卻有他們的去處。那也是一座老舊的公館,公館的主人,曾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至少,比那些聚在他的故居喝茶打牌的所有茶客的名頭加在一起還要大。
主人名叫王國英。青年時,應舉子業(yè),屢次不中,憤而棄文從武,后來得中武舉。與王國英同時代的崇州人中,有一個名氣和影響都在他之上的人物,那就是曾任陜甘總督,進封一等昭勇侯的楊遇春。
王國英中武舉后,跟隨楊遇春進兵回疆,平定了張格爾叛亂。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王國英主動請纓,授為參將,率軍守寧波。然而,寧波之戰(zhàn)卻遭遇滑鐵盧,王國英兵敗被俘,終至為英軍所害。兇訊傳至京師,道光追封他為忠勇公,并題詞稱頌:馬革裹尸才算死,麟編載筆儼如生。
王將軍的府第很低調,從外形看,遠不如元通其它幾位要人的官邸。保存完好的四合院,小小的,一個天井,漏下了正午的陽光。歪著頭,還能看到這方窄窄的天空中,一朵云在追逐另一朵云。
王將軍故居現在是一家茶館。里面喝茶的,一望而知都是本地人。他們幾乎不掏手機,不自拍,不他拍,更不互拍。他們安靜地喝茶,聊天,帶著濃重的方言口音。也有一兩桌打麻將,打麻將的人也不出聲,只能聽見麻將牌放到桌子上發(fā)出的脆響,以及十來分鐘才會響起一次的嘩嘩啦啦的洗牌聲。
四圍的墻上懸了幾幅字畫,均已破舊不堪。有兩副,中間裂了洞,我極疑心是夜半時分老鼠咬壞的。一只肥胖的黃貓,伏在竹椅上,旁若無人地睡大覺。有不稱職的貓,才有肆無忌憚的鼠。
6、
夜晚的元通,不多的游人早已四散離去,元通又回到了土著的元通,農業(yè)的元通。寬闊的街道空蕩凄清,有一種從繁華突歸荒蕪的猝不及防。這里仍保持著農耕時代的習慣:早睡早起。
九點鐘,除了三兩家茶館還有人作方城之戲,就只有生意清淡的夜宵攤子,在苦苦等待前來覓食的夜貓子。路燈昏黃如草紙,一群自憐自愛的蛾子在燈光下飛,而捕捉蛾子的蝙蝠快速地盤旋,像是移動在空中的一塊塊小小的黑布。
古鎮(zhèn)沉入夢鄉(xiāng)。偶有起夜的人,把木樓踩得吱吱作響,其間伴隨著小兒的夜啼聲和年輕母親帶著倦意的安撫聲。清涼的河風從河堤下吹來,成為這些人間聲音的天籟背景。寒影孤燈,呆坐在小旅館的窗前,我似乎聽到了一座鎮(zhèn)子和一種生命存在方式的空寂與無窮無盡……
第二天一早,我們穿過古老的街道返程。大多數商鋪還未開門,除了老茶館的老虎灶正冒著騰騰的熱氣,空氣中彌漫著因靠近大山而必備的春天的寒意。
路過某座深宅大院,大門洞開,空無一人,我看到一株高大的香椿在風中呆立,枝條上都是近幾天才站上去的嫩芽。這樣的嫩芽是用來炒蛋的絕佳食材,幾乎每個川西平原上的家庭,春天的餐桌上都會有這相同的一道菜:椿尖炒蛋。但這株深院里的香椿,它的嫩葉居然無人采摘。被遺忘的美味掛在梢頭,像被埋沒的才子隱身市井。
我想起那年去何朋友家,他的母親在讓過茶讓過煙之后,又靈巧地閃進廚房,一會兒功夫,竟端出一大盤椿尖炒蛋。何朋友說,我們要回城吃飯,不在家里吃。
他的母親慈祥地笑著,臉上的皺紋擁擠著,迅速向兩眼靠近。她說,我曉得的。這是上午剛剛摘的椿芽,你最愛吃,嘗幾口吧。于是我們就坐在那方小小的院壩里,吃椿葉,說閑話,聽一只無聊的黃鸝,站在院壩外最高的那相棵楠竹樹梢,輕一聲重一聲地叫。
又一個春天到來時,我又一次來到何朋友的老家。這一次,當然沒有椿芽炒蛋。這一次,是上一年春天為我們做椿芽炒蛋的老人,在一個春雨如注的黎明駕鶴西去。
八十多歲的高齡,乃是民間所謂的喜喪。但其實,哪怕一百歲的老人去世,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喜。所謂喜,是為了安慰活著的人。因為只有活著的人活著,死去的人也才活著。
依舊是春天,依舊是原野上大片盛開的油菜花,依舊能看到生機勃勃的香椿和榿木。甚至,站在楠竹梢頭那只黃鸝,我猜,多半也是去年的那一只。去年那首曲子,我們沒聽完,此刻,它再次登臺表演。
我們在何朋在家行禮如儀,之后,告別了何朋友回城。走過那條兩百米長的田埂,春天的雨水洋洋灑灑,幾只蜜蜂像是慌著回家避雨,與我們匆匆地擦身而過。
春天總是這么忙碌。生與死,榮與枯,艷與寂。以陰以雨的清明,開花開朵的清明,就那么匆匆而過。那些無人采摘的椿芽,它們會在兩三場春雨過后,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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