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豐子愷

本篇曾載1936年1月25日《新少年》第1卷第2期

早上醒來，看見床上的帳子白得發(fā)青。撩帳一看，窗外的屋頂統(tǒng)統(tǒng)變白了！我連忙披衣起身，看見室內(nèi)靜悄悄的，一切都帶著銀色，好像電影里所見的光景。

盥洗后走出堂前，看見弟弟站在階沿上，正在拿萬年青葉子上的雪塞進嘴里去，笑著招呼我：“來吃冰淇淋！”我們吃了一些“冰淇淋”，就被母親叫去吃早粥。在食桌上，弟弟向母親要求到外婆家的洋樓里去看雪景。我知道縣立中學(xué)是昨天放寒假的，葉心哥哥一定已經(jīng)回家。自從新年別后沒有相見過。今天去望望他，一同看雪景，更有興味。于是我也要求同去。母親答允了，但吩咐我們路上看滑交。又拿出一包糖年糕，叫我們帶送外婆。

街上的雪已被許多人的腳踏壞，弄得齷里齷齪了。只有外婆家旁邊的小弄，望去很好看。雪白而很長一條，上面蜿蜒地畫著一道腳踏車輪的痕跡。不知那一端通到什么地方？樣子很是神秘。

走進外婆家，看見外婆坐在廳上的太師椅子里，把小腳踏在銅火爐上，正在指揮女仆整理網(wǎng)籃和鋪蓋。她見了我們，驚喜地說：“這么大雪天，虧你們走了來！”就拉住我們的手，檢查我們穿著的衣服。然后指著那網(wǎng)籃鋪蓋說，“葉心昨天晚上才回家，行李還沒有收拾呢。你們到洋房樓上去玩吧。他父子兩人正在那里布置房間呢。你娘舅新買來的那種新式椅子，后面空空的，坐上去像要跌跤似的，教我是白送也不要它！你們?nèi)タ纯窗伞！蔽覀儼涯旮馑徒o外婆，就轉(zhuǎn)入廳內(nèi)，通過走廊，跨上洋房的樓梯。

我們走進房間，看見娘舅和葉心哥哥大家穿著襯衫，卷起衣袖，臉上紅紅的，靠在窗邊端相室內(nèi)的家具?？匆娢覀冞M去，葉心哥哥叫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們方才布置妥當，正想有客人來坐，你們來得正好！”便拉我們?nèi)プ?。我好久不見娘舅，正想問問安，已被葉心哥哥拉到房間中央一只奇形的玻璃桌子旁邊，硬把我按在一只奇形的椅子里了。弟弟也被按在我對面的椅子里。于是娘舅和葉心哥哥也來相對坐下。四個人坐著四只奇形的椅子，圍住一張奇形的桌子，好像開什么特別會議。我從看慣了的自己家里出門，走過齷齪的街道，通過外婆的古風(fēng)的廳堂，忽然來到了這里，感覺得異常新鮮。這房間里的墻壁都作淡青色，壁上掛著銀框子的油畫。油畫下面放著幾何形體似的各種桌子，茶幾，沙發(fā)和書櫥。這些家具上面毫無一點雕花，連一根裝飾的直線也沒有，好像是用大積木搭出來的。尤加奇形的，是我們所坐著的椅子。這些椅子用一根鋼管彎成，后面沒有腳，真如外婆所說，好像坐上去要跌交似的。但我坐上了，卻覺得很舒服。這樣新奇的一個房間，被三四個大窗子里射進來的銀色的雪光一照，顯得愈加純潔樸素，好似一種夢境。娘舅開始向我們問爸爸姆媽的好，又說他為了美術(shù)學(xué)校開教授作品展覽會，才于昨天回家。為了要布置這些家具，還沒有來望我們的爸爸。隨后就把這種新家具一樣一樣地為我們說明。他說：“這是很新的一種形式，其特點是省卻以前的種種繁瑣的裝飾，而用樸素的幾何形體。舊式的家具，統(tǒng)是彎彎曲曲的線，統(tǒng)是細致的雕花，雖然華麗，但太復(fù)雜，看上去不痛快?，F(xiàn)代的人，對于一切美術(shù)要求其單純明快。凡不必要的裝飾，應(yīng)該除去。因此家具漸漸地樸素起來。到了現(xiàn)在，就有人造出這種最新的形式來。你們覺得好看嗎？”我們都說好看。

弟弟指著墻上的自鳴鐘驚奇地叫道：“咦！這只鐘沒有數(shù)目字的！”我抬頭一看，果然看見一個圓形的黑框子里，四周畫著十二條粗大的黑線，兩只粗大的黑針一長一短地橫在中央，此外毫無一物。那十二條粗線中，垂直的兩條（十二點和六點）和水平的兩條（三點和九點）都是空心的，因此容易認識。我一看就隨口說出：“九點還差一分?！蹦锞说靡獾匦Φ溃骸拔疫@里的東西都是奇怪的。但你一看就能說出幾點幾分，可見奇怪得還有道理?！彼χ⑵鹕韥?，拿了大衣預(yù)備出門，叫葉心哥哥陪我們玩。等他出走了，我們就到窗前來看雪。這樓位在市梢，窗外一片廣大的郊原，蓋著厚厚的白雪。只有幾間茅屋和幾株樹，各自頂了一頭白雪，疏朗朗地點綴著。以前我們在這里所見的繁華的春景，濃重的夏景，和清麗的秋景，現(xiàn)在都不見了。眼前只見明快的一片白色，和單純的幾點黑色?；叵肫鹉锞私忉屝旅佬g(shù)形式的話，我覺得現(xiàn)在室內(nèi)和室外的景象非常調(diào)和，我們好像是特地選擇這一天來參觀這些新家具的。葉心哥哥的殷勤的招待打斷了我的閑想。他拿著一本照片冊邀我們看。這里都是他自己拍的照片，取景構(gòu)圖都很好。沖曬也很精潔，襯著黑紙，映著雪窗的光，樣子分外美觀。翻到后來，忽然展出兩張色彩圖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和弟弟畫送他的賀年片。我們要求他把這兩張拿出。他說：“你們不是把我的畫粘在日歷上，預(yù)備給大家看一年么？”這時候外婆派人來叫我們了。我們就下樓，到廳上來吃年糕。這一天我們在外婆家談了種種話，吃了中飯，下午方才回家。

回到家里，把在舅家的所見告訴爸爸。爸爸說：“各種器物，都有繁簡種種形式。大概從前的人歡喜繁，現(xiàn)在的人歡喜簡。”他隨手拿鉛筆在一本拍紙簿上畫給我們看，一面說著：“譬如鐘，以前用細致的羅馬字，后來改用簡明的阿拉伯字，現(xiàn)在連阿拉伯字也不要，只用一條線。又如茶杯，花瓶，痰盂等，以前大都用S曲線，后來曲線改簡，用括弧形的，或X形的。有時索性不要曲線，而用不并行的直線，或竟用并行的直線。又如椅子，從前的太師椅，曲曲折折，嚕嚕蘇蘇?！钡艿苤钢职置璩鰜淼膱D，插口說：“外婆坐的就是它！”爸爸又描一只椅子，繼續(xù)說：“不必說外婆，就是你姆媽房里的藤穿椅，腳上一輪一輪的，一段一段的，也嚕蘇得很。所以后來就不流行，改用直線的腳。再簡起來，就是娘舅家的鋼管椅子。其他桌子，眠床等，也都有同樣的變化。建筑也是如此。舊式房子形式繁復(fù)，新式房子形式單純。將來你們到大都市里去，可以看見許多實例呢?！卑职址畔裸U筆，結(jié)束地說，“建筑和工藝美術(shù)同一潮流。這潮流是從人的思想感情上變出來的?！?/p>

姆媽進來了，向我問了些外婆家的情形之后，告訴我們說：“今天上午華明的母親來過了。她說華明因為早上在庭中的雪地里小便了一下，被華先生罵，說他‘已是五年級生了，毫無愛美的心，敢用小便去摧殘雪景？美術(shù)科白學(xué)了的！’于是罰他在家讀書，叫他母親來我家借一冊《陽光底下的房子》去，定要他今天讀完，晚上還要考他呢?！钡艿苈犃?，很同情于華明的受罰，輕輕地對我說：“我們明天去望望他？”我點點頭。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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