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我們總被鞭策著要動起來,將自己塑造成積極、陽光,充滿正能量的人。至于焦慮、抑郁、憤怒、痛苦等體驗,要么被視作需要治療的心理疾病,要么被打上“負面”的標簽:需要壓抑的情緒、恥于示人的麻煩。
“社會為什么不能允許我們在床上結結實實躺一個禮拜而不加評判?”面對這種貶抑幽暗情緒的局面,瑪利亞娜·亞歷山德里在《黑色的眼睛不看光明》中發(fā)出質問——憑什么光明的心境勝過幽暗的情緒?憑什么我們要因痛苦、焦慮和憤怒的情緒體驗感到羞恥和愧疚?我們對幽暗情緒的貶抑是否從根本上是錯的?
這本書是她為幽暗情緒正名、改寫“痛苦敘事”的一次呼吁:憤怒,是對無視溝通、拒絕尊重的外界的抗議;哀慟,說明你是人也愛人,不是行走的工具;抑郁,是某些壓制性力量在摧殘、阻撓個體,而 “躺平”的身體直覺,乃是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
她堅信負面情緒可以幫助我們走向更開闊的人生,“情緒的痛苦可以作為一根管道,用來通向社群、人際聯(lián)結、自我認識、精確、睿智、聰慧和共情?!?/p>
新年伊始,讓我們試著甩開對負面情緒的羞恥與愧疚,從它的發(fā)生與滋長中尋找良好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幽暗情緒是一雙新的眼睛
自柏拉圖以降,光明喻一直頗為風行。
耶穌就自稱是“世界的光”。哥白尼宣布地球(及其他一切)圍繞太陽運行。光明成了我們的救主,在它美好親切的品質面前,黑暗被壓得抬不起頭。在一個崇尚光明的世界里,黑暗被名副其實地“抹黑”、丑化,被迫擔上了百種弊病,包括無知、丑陋、不快、陰暗、痛苦、笨重、猙獰,以及全面的不健康。幽暗情緒更不消說——它們根本一無是處。
在這種敘事的影響下, 我們之中那些憤怒、受傷、哀慟、抑郁或焦慮的人,并不認為自己是完整的人,而是一心覺得自己殘破了。
《我的事說來話長》
任何被勸導過多看光明面的人,可能都經歷過自己的憤怒、悲傷、沮喪、哀慟、抑郁和焦慮被看成了耍性子。提出這種忠告的人,沒有幾個想要了解我們所處的幽暗境地,或是我們覺得這一次怕是撐不過去的感覺。 那些信誓旦旦宣稱我們能“自己創(chuàng)造陽光”的人,往往欠缺對他人的同情。他們最可能假定是我們努力得不夠 。
這就是所謂的“殘破敘事” ,一面是光明喻歌頌“幸福是一種選擇”,另一面是殘破敘事在咆哮“你還在哭訴什么”。每當我們無法沐浴光明、讓心情燦爛起來,殘破敘事就在耳畔響起。這個聲音批評我們軟弱、不知感恩、自憐自哀、放縱沉溺。
當自助書籍作者和正能量大師憑著一雙手和一抹微笑將我們撕成兩半,剩下的就只有我們支離破碎的靈魂:我們只感到幽暗,又覺得自己不該這么感覺。
幽暗情緒掙扎著想獲得同情,但這世界只想糾正、治療它們,或是勸它們棄暗投明。但是,但有沒有可能,其實我們向來都努力過了頭?我們是否一直在磨洗一件本就不該發(fā)光發(fā)亮的東西? 或許幽暗才是屬于人類的境況,真善美不僅寓于光明之中,也居于幽暗之內? 歷來的相反想法都是巨大的錯誤?
在光明中,幽暗情緒使我們現(xiàn)出殘破的樣子; 但到了暗處,我們會呈現(xiàn)為豐滿的人 。這些情緒的每一種都是一雙新的眼睛,讓我們看見一個別人無法看見,或是不愿看見的世界。
致郁的是社會,不是自我
照所羅門的說法,抑郁是一種適應不良的情緒,一套殘破的系統(tǒng)。對于之前只能在“罪人”和“廢物”兩個壞詞之間選擇的人來說,這些新詞能帶來莫大的安慰。
不過,一如我們很難指明那些關于憤怒、沮喪和哀慟的最光明信念會產生什么有害的副作用繼而談論它們,要說清我們目前對抑郁使用的詞匯是有益還是有害,同樣是棘手的難題。我們還能用什么別的方式來看待和談論抑郁?能不能既發(fā)現(xiàn)一個人所受的苦并為他獲得提供幫助的門徑,又不教他自認是一個殘破的人?
光明喻狡猾地隱瞞了一個事實:許多事情苦不苦,是由不得我們自己選的?;蛟缁蛲?,我們都會付出活著的代價。
我們無法回避悲傷體驗,也不能選擇關掉痛苦——哪種醫(yī)藥也沒有這種力量。我們唯一能選的,是要不要使用這份痛苦又如何使用,以及如何將痛苦編入自己的人生敘事。
《我的事說來話長》
我們如果能逃出光明喻的籠罩,不再相信光會拯救我們,或許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抑郁不是“靈魂的暗夜”,而更像得州南部一個無盡漫長的夏日。
只要我們的社會對精神健康的討論還是和“幸福文學”一個水平——比如將健康等同于樂觀——那像我們這樣更留意社會弊病的人就不會被視為精神健康。如果接受一個前提,即根除抑郁不可能不傷到抑郁者,那么我們就要試著尋找一種與抑郁共存的語言 :如何帶著抑郁生活而又不痛恨自己?
如果我們在月光映照下將抑郁想成是個人的問題而非社會性磨難,我們就錯了一半。與其認為一個作家在出了一本書、得了一個獎后肯定高興得飛上九重天,也許不如假定他或許很快會陷入抑郁?不如認為抑郁可能是成功的一個副作用?不如停止自認為知道什么會造成一個人抑郁什么又不會?
如果將抑郁歸結為某人的腦子莫名出了差錯,而不將它看作一個硬是要我們吹著口哨工作到死的扭曲文化的產物,我們就忽視了一套本可以用來對女性、有色人種和一切受壓迫者的工作和生存境況展開批判的工具。
從“應該”的角度來講,或許最合理的說法是我們“應該”大多數時候都不幸??鞓罚诔赡旰蟮拇蟀褧r間里都“應該”抑郁。 通過這面幽暗的鏡片,幸福更像在厚顏無恥地拒絕和一個殘破的世界共情,抑郁則像是社會弊病的癥狀在個人身上的體現(xiàn)。
我們會焦慮是因為擁有自由
2009年,焦慮超過抑郁成為美國大學生的頭號煩惱,我自這一年開始在大學任教,在之后的十幾年里,我眼看著焦慮在這些青年當中有增無減。
我收到許多學生的郵件,和他們做了大量面談,次數之多前所未有,內容都是他們在社會和個人層面的焦慮。他們有的告訴我自己在接受心理治療或是在服藥,有的申請了學生無障礙服務并得到了正式援助,還有的剛剛知道自己從6歲起就有的感覺叫什么名字。
參與這些對話的學生還有一些共性:他們感受到的除了焦慮,還有羞恥。他們因自己的糟糕感覺而感覺糟糕,一個勁地希望恢復正常的感受。我在校園里看見的那些呼吁洗刷精神疾病污名的海報難道都不管用啊?我問自己, 既然焦慮如此普遍,為什么我的學生還為它感到羞恥?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焦慮是痛苦的,往往并不愉快,有時還令人精疲力竭。但是焦慮者最不需要的,就是在焦慮感之外平添羞恥感。只要焦慮還在和殘破畫等號,焦慮羞恥就必會相伴。那些今天仍在述說焦慮敘事的人,其實都在不經意地宣揚光明喻。
殘破敘事在傷害我們——同時也在給我們的焦慮火上澆油。除了視之為疾病,就沒有別的法子來看待焦慮了嗎? 除了更多的去污名化運動,我們還需要一套更完整的焦慮敘事,這套敘事要振作而非貶抑人的精神,它不能教我們和自己作對。比起輕飄飄說一句“你不孤單”,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
我的學生在沒有讀過存在主義者的著作之前都認為自由是美好的,焦慮是可怕的。到街上問一個人他愿意選擇自由還是不自由,對方多半會選擇自由。我的學生們就是如此。自由意味著可以去度一個假、辭一份工,或是在婚禮上反悔。可是你再要問他,是否愿意為了度假、辭工和悔婚的后果擔責,那人或許就動搖了。
基爾克果將焦慮稱為“自由的眩暈”。他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孤獨的人握緊拳頭俯視深淵的意象。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讀到基爾克果將焦慮描述為自由的眩暈之后又有補充,說俯視深淵可能使人犯惡心,感覺天旋地轉?!澳顪Y”是你在明白了你完全有自由自毀人生之后的那種糟糕感覺。
《疼痛難免》
在心底里我們都明白,自己的行為大多還是要自己負責,無論那是有意選中的還是漂移進去的道路。完全身不由己的處境其實少得驚人,薩特說。
在基爾克果、薩特和其他存在主義者看來,沒有在抉擇面前體會過眩暈,我們就不可能誠實地生活——因為那樣就不可能有意圖地生活。深淵召喚我們對它俯視,逼著我們直面徹底失敗的可能。帶著可能把自己的人生搞砸的覺悟生活,這種人類境況就叫“自由”。自由就是會使人眩暈。它既美妙又悲慘,最重要的是它代價高昂。 自由的代價就是焦慮 。
我不會在第一堂存在主義課上就談論焦慮。我會先問學生,有一枚紫色藥丸,吃下后能保證沒有痛苦地度過一生,他們會不會吃。有少數幾個學生說不會,他們不想把生活中丑陋的部分(痛苦和恐懼)統(tǒng)統(tǒng)交出,只留下好的;他們希望人生能夠高處夠高,低處夠低,對人造的幸福沒有興趣。
但至少也有一部分學生說了會吃,他們的思路是希望能夠多來點刺激,多來點冒險,多多享受生活;他們說痛苦和恐懼只會妨礙他們活出自我,少了這兩樣,生活會容易得多。
說“會”的學生不明白的是,少了對痛苦和恐懼的感受,反而會成為人所能經受的最危險的磨難。比如先天性痛覺缺失,患者無法在受傷部位和腦之間形成恰當的通路,手挨上滾燙的爐子也不知縮回。我們感受焦慮的能力也是如此。
蘇格拉底曾經告訴別人,他走到哪里都會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跟著,他稱之為自己的精靈,如果他要做一件危險或不合倫理的事,精靈就會發(fā)出警示?;蛟S焦慮就是我們的精靈。它是一個聲音,提醒我們真實而又不確定的危險。它會說:“走錯路了!”“別進那個房間!” 一個人感受不到焦慮,就和他感受不到恐懼或痛苦一樣危險 。
焦慮最突出的一環(huán)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在這個時刻,我們會自問怎么走到了現(xiàn)在這一步,當初為什么沒有選擇更好的生活,或者余生打算怎么度過。但其實中年危機是焦慮在賦予我們第二次機會。
《孤獨的美食家》
它在提醒我們自己不是機器人或者植物。我們想好好生活,想做正派、幸福的人。沒有焦慮,我們就不會聽見這聲喚醒,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已喪失了自由。焦慮讓我們接觸到飄浮在肉身上方的那部分自我。薩特把它稱為人的“超越性”,就是它在推動我們覺醒。 沒有焦慮,我們就永遠醒不過來。我們也不會有意圖地愛或生活 。
我的存在主義課快講完時,已經沒有哪個學生還認為一個感覺不到痛苦、恐懼或焦慮的人比擁有這些感受的人過得更好了。他們已經明白, 人一旦試圖擺脫焦慮,就也會擺脫自由、敏感、洞察、共情和某種美好生活之感 。那是在鈍化自我中“對世界敏銳到痛苦”的那一部分。我們可以傾聽焦慮,把它當盟友來接近,讓它提醒一聲我們還自由著。 焦慮只要沒到使人精疲力竭的程度,就是人類境況的一部分,它雖然痛苦,卻也是人類內心生活的先決條件 。
幽暗情緒的“魔鬼辭典”,洞悉其社會根源
憤懣者的嘴替,可視化的情緒
錯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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