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 || 芙蓉寺記

我的童年，有大半時光浸泡在相思鄉(xiāng)蘭坡屋場的晨霧與暮色里。蘭坡最初隸屬芙蓉大隊，后來劃歸九龍臺，但于我而言，它始終是芙蓉寺周邊的一粒塵埃，在鐘聲與山風(fēng)間浮沉。那時，我家與芙蓉寺不過一里之隔，推開木窗，便能望見寺廟飛檐挑起的半角天空，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似遠山眉黛，又似一卷褪色的經(jīng)書。

蘭坡的清晨總是從一聲鐘鳴開始的。那時芙蓉寺的鐘樓尚未改作教室，銅鐘懸于梁上，老和尚敲鐘時總佝僂著背，像一株被風(fēng)揉皺的苦竹。鐘聲起時，山嵐驚散，群鳥撲棱棱掠過瓦檐，驚得院角的芙蓉花簌簌落瓣。奶奶說，這鐘聲能渡人，聽得久了，連魂魄都會被山風(fēng)吹得透亮。我卻總嫌它太沉，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直到許多年后，我才明白，那鐘聲里裹挾的，是古寺千年未散的嘆息。

姑姑周細龍在芙蓉寺讀初中，常牽我去寺里玩耍。彼時廟堂早已改作學(xué)堂，菩薩的金身被推倒，換上了黑板與木桌椅。姑姑上課時，我便蹲在廊下，用粉筆在青石板上畫芙蓉花。花瓣肥碩，花心卻細瘦如針，像極了寺前那叢苦竹里開出的異色。偶爾有老師經(jīng)過，見我畫得認(rèn)真，便笑著打趣道：“這娃娃將來要當(dāng)畫家的?！蔽覅s只顧埋頭涂抹，將鐘聲、山影與姑姑的讀書聲，一并揉進粉筆的碎末里。

芙蓉寺原名苦竹寺，這典故是姑姑講給我聽的。她說，某夜守鐘的和尚忽見苦竹叢中綻出幾朵芙蓉，花色如雪，瓣尖卻染著淡紅，似菩薩指尖的血珠。老主持見之愕然，合掌長嘆：“苦竹生芙蓉，禪心不染塵” ，翌日便更名芙蓉寺。這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遍，卻總在想象中添油加醋，那夜定有月光如銀，鐘聲驚醒了沉睡的花魂，芙蓉才肯從苦竹的荊棘中探出頭來。

后來這寺改作盧段中學(xué)，四合院式的校舍仍保留著古寺格局。我升初中時，教室恰是昔日的鐘樓。班主任萬碧蘭老師立在講臺上，身后黑板的位置原該懸著銅鐘。她說：“從前僧人在此敲鐘邀月，如今我們在此讀書明志，也算一種傳承?！蔽彝皺敉獍唏g的朱漆，恍惚間竟聽見鐘聲與讀書聲重疊，如漣漪蕩開，漫過青磚灰瓦，漫過滿山苦竹。

在芙蓉寺讀書的日子，我總愛在黃昏時獨坐操場。夕陽將四合院的影子拉得老長，墻角幾株野芙蓉開得伶仃，花瓣上沾著粉筆灰，像蒙了塵的舊時光。有時我會拾起粉筆，在水泥地上寫詩，字跡歪斜如蚯蚓，卻偏要學(xué)古人題壁的瀟灑。姑姑早已畢業(yè)，去了山外的縣城，唯有她的舊課桌還在教室后排，桌角刻著一行小字：“鐘聲不渡我，我自渡鐘聲。”

初二那年，家中變故，我不得不轉(zhuǎn)學(xué)回月田。離校那日，我最后一次爬上鐘樓。木樓梯吱呀作響，頂層的閣樓堆滿雜物，蛛網(wǎng)如紗幔垂落。角落里竟真尋到半截殘鐘，銹跡斑斑，輕輕一叩，暗啞如嗚咽。我將額頭貼上冰冷的銅壁，突然淚如雨下。原來鐘聲從未消散，它只是沉入了磚縫，滲進了地脈，等著某一日被故人重新敲響。

1999年深秋，我重返芙蓉寺。山門前的苦竹依舊蒼翠，卻不見芙蓉蹤跡。昔日四合院已拆除，五層高的教學(xué)樓拔地而起，玻璃幕墻映著藍天，晃得人睜不開眼。操場鋪了塑膠跑道，孩子們嬉鬧聲如碎玉濺落，再無人蹲在地上畫芙蓉。

守門的老校工聽說我是舊學(xué)生，顫巍巍引我去看僅存的遺物，半截石礎(chǔ)，雕著蓮花紋，原是鐘樓的柱基。我蹲下身撫摸石紋，指尖觸到一道凹痕，竟是當(dāng)年用粉筆寫畫的印子，經(jīng)年雨水沖刷，早已模糊成淺淺的溝壑。忽然有風(fēng)穿廊而過，帶著粉筆灰與桂花香，恍惚又是舊時鐘聲，自地底幽幽浮起。

歸途上，我折了一枝苦竹。入夜后，將它插在案頭瓶中，竟夢見芙蓉花開，月光如鐘聲傾瀉，姑姑在花影里輕聲念詩：“世間本無凈土，鐘聲原是歸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