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父親收拾書房時,他正蹲在陽臺翻舊紙箱。陽光斜斜切進來,照見他后頸新添的白頭發(fā),像撒了把細鹽。
“那破包別碰!”他突然直起腰,聲音比平時高了兩度。我手懸在半空中——那是個黑皮公文包,邊角磨得發(fā)亮,他退休前每天都拎著出門,現(xiàn)在卻總鎖在書柜最上層。
趁他下樓取快遞,我輕輕撥開鎖扣。包里飄出股舊皮革混著樟腦丸的味道,最上面是張揉皺的老年大學(xué)報名表,“舞蹈班”那一欄被鉛筆重重圈了兩次。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穿藏青中山裝的父親站在舞臺中央,手里舉著口琴,背景是“XX廠三十周年年會”的紅布橫幅。
“看啥呢?”父親的聲音從背后突然響起。我慌忙合上包,他卻笑了笑:“舊東西,早該扔了?!鞭D(zhuǎn)身時,我瞥見他摸了摸包帶,指腹在磨破的皮面上反復(fù)蹭。
父親退休前是車間主任,每天穿熨得筆挺的襯衫,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現(xiàn)在倒好,總套著洗得發(fā)白的藍T恤,蹲在小區(qū)門口和大爺們下象棋,還總跟我視頻時說:“在家挺好,買菜做飯遛彎兒,比上班自在。”
可那天清晨五點半,我起夜時聽見客廳有動靜。推開門,月光漏進紗窗,照見父親站在穿衣鏡前。他穿著那雙老皮鞋——鞋頭擦得锃亮,卻配著條松垮的運動褲。左手虛虛攬著空氣,右手舉到肩高,皮鞋跟在地板上“噠噠”敲出節(jié)奏,像在跳一支沒人看的交誼舞。
“爸?”我輕聲喊。他猛地轉(zhuǎn)身,鞋跟在地板上滑出刺耳的聲響?!八恢顒踊顒??!彼麖澭读顺堆澩?,可我看見他耳尖通紅,像小時候偷翻我日記本被抓包時那樣。
后來整理他的舊物,在公文包夾層里又翻出張紙條,字跡褪成淺黃:“老伴,今晚年會有交誼舞,等我回家教你?!眿寢屪叩迷?,這紙條該是三十年前寫的。
現(xiàn)在父親還是每天說“在家挺好”,但我悄悄把老年大學(xué)報名表填上了。那天送他去報名,他翻出壓箱底的中山裝,對著鏡子系了三次領(lǐng)帶?!拔璧赴嘟搪彼I(lǐng)口的盤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媽要是還在,該多好?!?br/>我突然懂了。他藏起的不是報名表,是不敢說出口的想念——想念曾經(jīng)在舞臺上發(fā)光的自己,想念能并肩跳舞的人,想念那些沒說出口的“等我”。
現(xiàn)在每次路過客廳,總看見他對著鏡子比劃舞步,皮鞋跟敲出的節(jié)奏里,不再是孤單的“噠噠”。有些“挺好”,是怕你擔(dān)心的謊話;而有些關(guān)心,是替他把沒說完的“想”,輕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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