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9日，西班牙裔美國生物化學家和藥理學家佩德羅·夸特雷卡薩斯（Pedro Cuatrecasas）因癌癥在加州拉霍亞的家中離世，享年88歲。與他在生物醫(yī)學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相比，其逝世的消息無論是在美國還是西班牙都沒有引發(fā)廣泛關注，這與他一生低調(diào)的作風相吻合。雖然他的名字并不廣為人知，但是全世界的生化領域研究至今都在受益于他的杰出貢獻：他發(fā)明的親和色譜法是現(xiàn)代生物技術的基礎性工具之一，無數(shù)同輩學者都認為這是一個諾獎級的發(fā)明。而在他漫長的學術生涯中所取得的大量成果中，這只是其中的一個。

佩德羅·夸特雷卡薩斯

（Pedro Cuatrecasas，1936年9月27日-2025年3月19日）

動蕩中的學術奠基：從流亡者到科研新星

1936年9月27日，夸特雷卡薩斯出生于西班牙馬德里，此時正值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初期。其父何塞·夸特雷卡薩斯是西班牙著名植物學家、皇家植物園園長，因支持共和派，在內(nèi)戰(zhàn)后被迫流亡?？涮乩卓ㄋ_斯隨家人先遷居哥倫比亞，后于1947年定居美國，這段顛沛的經(jīng)歷塑造了他堅韌的性格。

在美國，夸特雷卡薩斯展現(xiàn)出卓越的學術天賦。1958年，他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獲得學士學位，1962年又于該校醫(yī)學院取得醫(yī)學博士學位。隨后，他進入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的國立糖尿病、消化和腎臟疾病研究所（NIDDK）生物化學與代謝實驗室，師從1972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克里斯蒂安·安芬森。在安芬森的指導下，夸特雷卡薩斯系統(tǒng)掌握了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的研究方法，為后續(xù)的突破性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

生物化學家 Pedro Cuatrecasas（中）與他的意大利同事 Giovanni Puca 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約1974年）

圖源：Peter Agre

親和色譜法：改寫生物分子分離的歷史

1968年，32歲的夸特雷卡薩斯與同事梅爾·威爾切克共同發(fā)明了親和色譜法（affinity chromatography），這一成果被認為是20世紀生物化學領域最重要的技術突破之一。其核心原理是利用目標分子（例如蛋白質(zhì)、酶、抗體或核酸）與其特異性配體（ligand）之間的可逆、特異性結合，通過將配體固定在不溶性基質(zhì)（如瓊脂糖或樹脂）上，構建親和色譜柱，從而實現(xiàn)目標分子的選擇性分離和純化。與傳統(tǒng)的離心、電泳等分離方法相比，親和色譜具有特異性強、純度高、操作簡便等優(yōu)勢，大幅縮短了生物分子純化的時間，顯著提升了效率。

親和色譜法的論文首頁

圖源：PNAS，1968

https://doi.org/10.1073/pnas.61.2.636

這一技術的誕生徹底改變了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的研究模式。在此之前，科學家分離激素、抗體、蛋白質(zhì)等生物分子時，往往需要復雜的步驟且難以獲得高純度樣品，嚴重制約了對這些分子的結構與功能研究。親和色譜技術的出現(xiàn)，為科學家提供了一種精準、高效的工具，使得快速獲得高純度生物分子成為可能，進而推動了對生物分子相互作用、生理功能的深入探索。

夸特雷卡薩斯本人也充分利用這一技術，成功純化了胰島素受體和雌激素受體。其中，胰島素受體的純化揭示了胰島素調(diào)控血糖的分子機制，為糖尿病的病理研究和藥物開發(fā)提供了關鍵靶點。NIDDK的艾倫·謝克特博士曾評價：“夸特雷卡薩斯通過實驗數(shù)據(jù)證明，激素與細胞表面受體的可逆結合是激素對細胞和器官發(fā)揮影響的主要方式，可以說是現(xiàn)代內(nèi)分泌學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之一?！睂嶋H上，這也是一個諾獎級的成果。

歷史性的遺憾：未獲獎只因一個技術性原因

所謂性格決定命運，這項偉大發(fā)明之所以未能給夸特雷卡薩斯帶來一枚諾貝爾獎章，與他謙遜的處理這項技術的方式有關：他與同事梅爾·威爾切克完成論文后，堅持要把他們的導師、實驗室主任克里斯蒂安·安芬森 (Christian Anfinsen)的名字也加入作者行列，而實際上安芬森并沒有太多參與這項工作。這位知名科學家在三年后，也就是1972年因其“在核糖核酸酶方面的工作，特別是關于氨基酸序列與生物活性構象之間的聯(lián)系”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之后夸特雷卡薩斯和威爾切克曾數(shù)次獲得諾貝爾獎提名，但是一直沒有最終獲獎。威爾切克提到，他曾經(jīng)遇到一位諾獎評委，透露了無法獲獎的原因：諾獎不會重復發(fā)給同一個人，而那篇論文中安芬森已經(jīng)獲獎了，所以如果要給親和色譜法頒獎，就必須再次給安芬森發(fā)一次獎，為避免同一學術譜系的重復授獎，就不得不放棄這一成果。

圖源：www.nobelprize.org

1987年，威爾切克和夸特雷卡薩斯榮獲沃爾夫獎，該獎被認為是諾貝爾獎的風向標之一。頒獎辭中，評委會以罕見的語氣贊揚了他們的發(fā)明：“很少有其他新技術能如此顯著而迅速地影響生物醫(yī)學科學的發(fā)展?！?/p>

實際上對于低調(diào)謙遜的夸特雷卡薩斯來說，與世界上最好的科學家一起工作就是他最開心的事情了，導師安芬森曾經(jīng)獲得諾獎，他自己的學生彼得·阿格雷也獲得了諾貝爾獎：2003年彼得·阿格雷因水通道蛋白質(zhì)的研究而獲得化學獎，而他利用的主要研究工具正是導師開發(fā)的親和色譜技術。他在回憶中，將導師夸特雷卡薩斯稱為一位“魅力十足、才華橫溢且極具競爭力的科學家”。

圖源：www.nobelprize.org

從學術界到工業(yè)界：推動藥物研發(fā)的跨界貢獻

1975年，夸特雷卡薩斯離開學術界，進入制藥行業(yè)，先后在制藥巨頭寶來惠康公司、葛蘭素史克公司、華納蘭伯特公司和帕克戴維斯公司（后被輝瑞收購）任職。這一轉(zhuǎn)型使他的科學成果從實驗室走向臨床應用，直接參與了40多種藥物的研發(fā)和市場注冊，其中多種藥物成為治療相應疾病的一線藥物，對全球公共衛(wèi)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比較著名的藥物有治療皰疹病毒感染阿昔洛韋（Acyclovir）、治療偏頭痛的舒馬普坦（Sumatriptan）、降低膽固醇的藥物阿托伐他汀（Atorvastatin）、治療艾滋病的藥物齊多夫定（Zidovudine, AZT）、治療抑郁癥和戒煙的布普洛酮（Bupropion）以及抗癲癇藥加巴噴丁、抗虱藥氯菊酯等。其中的阿托伐他汀于1997年獲得專利，在其15年的專利保護期內(nèi)，已為輝瑞公司創(chuàng)造了約1300億美元的利潤。

1975 年左右，Pedro Cuatrecasas 和他的團隊在位于北卡羅來納州的 Burroughs Wellcome 實驗室。

夸特雷卡薩斯在制藥企業(yè)的工作讓他對于工業(yè)界與學術界的差別有著深刻的洞察，在2006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認為近年來藥物開發(fā)的效率越來越低，原因是制藥公司進行了寡頭合并，資本市場對于盈利的過度追逐，導致制藥公司的決策權越來越掌握在畢業(yè)于商學院的營銷專家手里，而不是藥物學家。這些高管并不了解科學的復雜性、方法或目標，他們管理新藥研發(fā)的方式扼殺了創(chuàng)造力和創(chuàng)新。他的學生、內(nèi)分泌學家艾倫·薩爾蒂爾認為，在夸特雷卡薩斯領導藥物研發(fā)團隊時，“不僅建立了取得這些發(fā)現(xiàn)的團隊，更重要的是，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基于科學的發(fā)現(xiàn)文化，讓生物學家、化學家、臨床醫(yī)生、監(jiān)管專家和其他同事可以自由地探索他們的直覺……我認為他過去的成功經(jīng)驗證明他是正確的。可惜的是，這種研究文化在當今的行業(yè)中已經(jīng)很少見了?！?/p>

個人生活

佩德羅·夸特雷卡薩斯于1959年8月15日與卡羅爾·齊斯（Carol Zies）結婚，育有四個子女：保羅、麗莎、黛安和朱莉婭，以及十個孫輩。他熱愛運動，擅長劃船、滑水、風帆沖浪、游泳、高爾夫和滑雪，同時也是籃球、足球和網(wǎng)球的狂熱愛好者。他以充滿活力的生活態(tài)度和對家庭的深厚感情為人所知。

Pedro Cuatrecasas，2015 年在一次家庭活動中。

夸特雷卡薩斯的一生，橫跨學術界與工業(yè)界，既創(chuàng)造了改變科學研究的技術工具，又推動了拯救生命的藥物研發(fā)，他用一生的成就，為自己贏得了 “不朽”—— 在生物醫(yī)學發(fā)展的歷史中，在被其成果所惠及的生命里，他的名字將永遠被銘記。

參考文獻：

1.https://english.elpais.com/science-tech/2025-07-15/pedro-cuatrecasas-the-scientist-nobody-has-heard-of-who-could-have-won-two-nobel-prizes.html

2.https://nihrecord.nih.gov/2025/04/25/nih-remembers-giant-pharmacology

3.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61.2.636

4.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cet/article/PIIS0140-6736(11)61858-8/fulltext

5.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chemistry/1972/anfinsen/fa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