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屆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
李新月創(chuàng)作的《新月一章》入選第19屆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主競賽紀錄片單元,這是她自2020年加入由吳文光創(chuàng)立的非虛構(gòu)影像創(chuàng)作社群草場地工作站(以下簡稱“草場地”)以來的第一部作品。
影片從2020年開始拍攝,紀錄在外漂泊的李新月回到老家哈爾濱之后與家人共處的生活;同時,她藉由家庭錄像、數(shù)碼照片等檔案,結(jié)合地圖搜索與投影等方式,回望自己的成長之路,以重新審視自己是如何被塑造,又通過何種方式主動參與了自我的塑造。李新月在作者自述中講到,“新月”是母親給她起的名字,來自于母親在疼痛和混亂中仰望的美好,引領(lǐng)她回望出生的九十年代,檢視美好仰望與殘酷現(xiàn)實間永恒的纏繞。她希望影像創(chuàng)作可以成為人生之見證,并在日后以“新月”之名繼續(xù)書寫新的篇章。
《新月一章》截幀,畫面中為導演李新月本人
這是筆者在本屆FIRST影展看到的最為之動容的影像,此處想借用媒體人梵一老師的評價,“好看是對勇敢的敬佩,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深的共情”,誠然,生于九十年代的李新月用自己的人生素材向觀眾盛上了一桌記憶與情感的盛筵,在她幾乎毫無掩飾的袒露講述中,一座城市的歲月變遷,一個代際的成長軌跡,都逐漸在銀幕一一顯影,然后既輕又重地勾起了在座諸眾的記憶聯(lián)結(jié)與情緒共振,新月以一種很輕的方式達到了一種很重的效果,是謂“既輕又重”。在影片的映后交流中,我們頻頻聽及觀眾們將自身經(jīng)歷與《新月一章》之內(nèi)容相互勾連描繪的澎湃發(fā)言,頗有“江州司馬青衫濕”之意。
但在新月舉重若輕的坦率背后,我們一定要肯認的是,作為一名創(chuàng)作者,她的真誠、內(nèi)省與勇氣。關(guān)于自我剖析的影像有千百種,繁復綺艷者、凌厲蕭然者,皆有之,新月選擇做一個樸素歸真者,只取最簡單的形與像,以赤子心行千里路、度萬歲時,把悠悠近三十載鋪開,細細碾磨,和盤托出。她在采訪中對筆者說,“行動在先、創(chuàng)作在后”(此句引用自草場地創(chuàng)立者吳文光)是她創(chuàng)作影像的基本策略;其實,筆者分不清,究竟行動和創(chuàng)作,哪一種是屬于她的勇敢,抑或,都只是她的自然而然罷了??偠灾?,新月踩著時間的腳步,在順流而下的生活中,走到了這里,將她的人生一章交付于銀幕前的每一位。
本次的采訪對談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以草場地創(chuàng)作者李新月的行動參與和私影像《新月一章》的創(chuàng)作軌跡為主題,從新月參與草場地的寫作/影像工作坊開始,一直到與成員們共同閱讀素材、挖掘主線、結(jié)構(gòu)敘事、調(diào)整剪輯等各個階段,她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確立起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梳理出通過影像創(chuàng)作探索個人身份、家庭關(guān)系和認同的意旨。
作為草場地工作站的一員,李新月強調(diào)了集體討論和反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重要性,伙伴們在如何平衡創(chuàng)作者私人情感與觀看接受方面給予了她很大的幫助。當她回顧自己的實踐之路時,表示首次嘗試就完成長片并不是一件難事,所有的長片都是由一個個片段組成的,也是在一個個階段中逐漸生長出來的,什么都不要考慮,先從整理素材開始吧。
筆者問她完成首作之后最大的感想,她覺得,自己完成了形塑認同的回顧,可以放下過往人生的很多擔子,邁步往前了,而在影展放映與觀眾交流產(chǎn)生的共鳴對她來說是非常珍貴的禮物。最后,在談及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時,她只是淡淡地表示,創(chuàng)作可以是持續(xù)一生、始終在進行的事情,歡迎大家加入草場地工作站一起創(chuàng)作非虛構(gòu)影像。
下面,我們便來走進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李新月,和她的作品《新月一章》。
。1
李新月
行動在先、創(chuàng)作在后的草場地創(chuàng)作者
談及作為影像創(chuàng)作者的李新月,則必先要介紹她參與的創(chuàng)作社群草場地工作站。
草場地工作站由中國獨立紀錄片工作者吳文光于2005年創(chuàng)立,是一個面向所有人開放的影像社群,不設(shè)置門檻,不強求統(tǒng)一風格美學,鼓勵成員們進行各種形式的非虛構(gòu)影像創(chuàng)作。通過舉辦拍攝教學、劇場表演、讀書會、放映會、瑜伽等活動,以吳文光為核心的工作站成員們一起進行著公民影像教育和獨立紀錄片文化推廣。草場地的工作方式是暨協(xié)同又獨立的,大家通過郵件組和線上會議等方式保持聯(lián)絡,定期舉行“寫作/影像工作坊”(今年發(fā)展成“寫作/影像/身體工作坊”)等活動,成員們帶著各自拍攝的影片素材和處于不同階段的剪輯版本進行集體的觀看和討論。
草場地工作站日常推送
2020年,在疫情、房屋租期、社群凝聚、個人發(fā)展等綜合因素的影響之下,工作站將活動形式轉(zhuǎn)為線上。2022年,成員們共同創(chuàng)立“母親影展”,借“母親”之名,探索并回應原生家庭、親密關(guān)系、自我成長、社會巨變等時代問題,希望發(fā)掘借助真實影像創(chuàng)作面對當下問題的新作者,助推長線創(chuàng)作。
作為工作站最具有代表性的創(chuàng)作系列,“民間記憶計劃”起源于吳文光在2005年發(fā)起的“村民影像計劃”,后來于2010年發(fā)展為“民間記憶計劃”,它鼓勵年輕創(chuàng)作者回到家鄉(xiāng),以口述史的方式紀錄村民們的歷史記憶。在這個影像計劃中,創(chuàng)作者持續(xù)的返鄉(xiāng)行動,與通過采訪個體的記憶,復蘇幾被遺忘的,或被官方敘事所掩蓋的歷史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串聯(lián)起行動、形式、內(nèi)容的完整系統(tǒng)。李新月的《新月一章》也被收錄在“民間記憶計劃”之中。
陀螺電影::你是怎么加入草場地工作站的?
李新月:我是2020年末加入的,以前的事情也是聽伙伴們說的。工作站本來在北京京郊的草場地,所以取了這個名字,房子租期到期了以后,吳老師(即 草場地工作站創(chuàng)立者吳文光)他們就搬去了秦家屯。那里是一個類似北京四合院的院子,大概有三四間房,胡濤(草場地工作站成員,創(chuàng)作有《地洞》《復活》等)現(xiàn)在還住在那邊,我去過幾天,感覺挺清凈的,你好像是在北京,又好像不是在北京,但坐著車又能到北京,就是那么個地方。
后來,生活在那里的大約八九個作者逐漸感到環(huán)境變得很封閉,只有他們還能聚集在一起,而有的人感覺自己片子做著做著失去了動力,草場地的人就越來越少,沒有新的人加入進來,這里就變成了一個死水。當時吳老師還寫過一篇《失蹤者筆記》,從他的角度去記述離開草場地的人,思考他們是因為什么原因在創(chuàng)作上失蹤了。我感覺一個共同的原因就是人到了一定年紀,你要去考慮一些現(xiàn)實的原因,對于創(chuàng)作這個事情就放下了,慢慢地就淡出了。
在疫情之前,聽他們說,這種線下的方式已經(jīng)不太能繼續(xù)下去了,到了疫情的時候,大家分散在各地,更加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一起,于是就開始使用線上會議。一開始是只有草場地那些人,大家一起做讀書會、線上瑜伽之類的,后來他們想開放給更多人參與,由吳老師主持,開始招募寫作/影像工作坊的人,只要你是對非虛構(gòu)影像創(chuàng)作感興趣,你就可以免費報名,然后進入騰訊會議參與。像片子里說的,當時我還在北京,大學時候(麻風病愛心)工作營的一個朋友過來找我,他知道草場地,給我推薦了草場地的公眾號,我就填了個報名表。
以前在草場地創(chuàng)作有一個條件,就是你需要有一個自己的村子,創(chuàng)作的方式就是每年要回村。我的理解是,大家不希望把拍非虛構(gòu)變成一個不斷在找議題、找題材的事情,比如這一部是拍拆遷,下一部又去拍同性,或者疫情,類似這種;這樣好像很容易在找題材的過程中就做不下去了。所以他們的方式是你持續(xù)地回到自己的村子,在村子里不管是采訪、做一些行動,或者就是種地,就建立起了跟大家的關(guān)系,其實這里面有一種公民參與社會建設(shè)的意義,即使只是我的一個小村子,但也是在進行社會的建設(shè)。然后,才是將這一切過程轉(zhuǎn)換成影像創(chuàng)作,它是有一個先后在里面的。所以吳老師就說,“行動在先、創(chuàng)作在后”,就是這個道理,我加入之后一直也是這么做的。
那到了線上活動的時候,我們這些新加入的人里面,很多是沒有自己的村子的,所以就轉(zhuǎn)變成拍自己內(nèi)心驅(qū)動的事情,有的人想探索家庭,我就像片子里提到的,想梳理自己這26年是怎么走過來的,想問接下來要干嘛。這是一個很私人的東西,其實你自己寫個日記也行,但是因為有一個外部真實的條件驅(qū)動你去做,于是就開始做了。
陀螺電影:那這個寫作/影像工作坊具體是做些什么呢?還有一個是閱讀素材工作坊對吧?
李新月:工作坊每年會有一季,每季大概有15或者20輪,一周一輪,每輪三小時,分為不同的階段,每周有一個主題。一開始進來是先看片子,我當時看的是小博和邵阿姨(邵玉珍,二者同為草場地成員)的片子。小博的片子里他回到山東的村子,我記得開場第一個鏡頭拍他光著的腳,他邊走邊說,“這是屬于我的一塊宅基地,但是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用到”,因為他是一個同性戀,在村子里只有結(jié)了婚才能用宅基地蓋婚房。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很私人視角的創(chuàng)作,然后小博來分享他為什么這么拍,想法是什么。我就明白了,原來可以以這么私人的視角或者個人的真實經(jīng)歷為驅(qū)動點去做片子,這也是一種影像創(chuàng)作。
邵阿姨的片子是《我的村子2020》,也是我在草場地看的第一個片子,是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跨年的時候放映的,這也是一個很個人的片子,她把這一年在村子里做核酸、被困,一家的生活都放進去,但是最后我覺得這里面又有公共性的東西,人處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里,然后共同經(jīng)歷了一個什么樣的時期。
那么,閱讀素材工作坊的時候,也是每周大家輪流分享大概六到七分鐘原始的素材,完全不剪輯的素材,兩個小時分享,一個小時討論,大家相互反饋、提建議。你拍的時候還不清晰的片子的走向,在重新閱讀的時候就會一次次清晰起來,這些素材可以讓片子往哪走,用在什么地方上。
關(guān)于寫作,我們有一個叫做“郵件組”的東西,我覺得是我們草場地的靈魂所在。大家會把每天寫的東西發(fā)到郵件組里,每個人輪流負責一周的郵件整理,每晚把當天整合的文字群發(fā)給大家。寫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日記、讀書會、線上瑜伽的感想、對大家創(chuàng)作的反饋,或者就是流水賬也行。比如昨天夢奇(即章夢奇,草場地工作站成員,創(chuàng)作有《自畫像:47公里》系列)就寫了在FIRST影展看了什么,做了什么,包括主持我的映后她也在里面提到了。一開始你不覺得郵件組有什么,但后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變成了影像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礎(chǔ)。郵件組是每年365天不間斷的,你有什么東西隨時可以發(fā)到組里,但有一個人是每天都在寫的,就是吳老師。
陀螺電影:我還是很佩服每天都能堅持寫作的人的,筆耕不輟的狀態(tài),慢慢地在日復一日的寫作里,很多東西就生長出來了,對于理解自己,理解周遭,理解這個社會和時代都有非常大的幫助,然后才是通過這些寫作去搭建創(chuàng)作的框架,而創(chuàng)作的過程又反哺了當下在進行的生活,可能這就是日常寫作的意義吧。而且我之前看過胡濤寫的《復活》拍攝時期的創(chuàng)作筆記,寫得太好了,里面太多關(guān)于個體被時代擠壓,同時又在和集體博弈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喜歡的程度了,是每次讀都會非常感慨。所以,你們通過郵件組互通有無的時候,感覺大家對彼此的生活是非常了解的,甚至已經(jīng)到了事無巨細的狀態(tài)?
李新月:是,其實大家在線上比在線下更緊密,線下有時可能還沒什么話說,但線上每天都會有很多的交流。
陀螺電影:那你們收到每天的郵件還會給大家寫反饋嗎?比如,針對某一篇文字再次進行回復。
李新月:就是會來來回回地發(fā),今天有誰講了一個什么東西,我們可能就會就著這個話題一直回復。這個其實也是一種剪輯。
陀螺電影:怎么說呢?是哪種剪輯?
李新月:我的理解是,剪輯是你對拍出來的東西的思考,還有生活本身的一個思考,這是在交流的過程中才會激發(fā)出來的。實際上,你坐在電腦前看著剪輯軟件,其實是腦子里什么都沒有的。如果沒有前面那些交流,坐在剪輯臺前是什么也剪不出來的感覺。(笑)
。2
《新月一章》
被動塑造與主動塑造相互角力的家庭私影像
陀螺電影:我們現(xiàn)在來具體討論《新月一章》這部影片的創(chuàng)作過程,你是怎么開始拍攝的呢?有想過要拍哪些東西嗎?
李新月:一開始就是參加工作坊,覺得可以開始拍了。但是所謂的拍攝也只是把相機架在那里,每天的生活其實挺單調(diào)的,就是在母親家或者父親家吃飯,大家看手機、上網(wǎng),其實是沒有什么情節(jié)或者說劇情在里面的,也沒有什么話題。我就覺得,這難道就是創(chuàng)作了嗎?拍了一堆很占內(nèi)存的東西,好像把生活經(jīng)歷了一遍,做場記的時候,再看一遍也覺得沒有什么用,太過日常了。
陀螺電影:那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這些日常素材之中潛藏的意義,或者可被使用的地方?
李新月:因為即使是把日常給拍下來,但是還是有意識地紀錄了大量的東西,這些東西再經(jīng)過一兩年之后回頭看,它才變得有了一點意義。
《新月一章》截幀,畫面中為導演李新月本人
陀螺電影:所以你會想要去拍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嗎?一些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素材?或者你怎么知道什么時候應該舉起攝影機?
李新月:我當時是只要有人,我的相機就放在那里,比如,把我奶接回家,我奶奶坐在那里,她也沒干什么,但我的相機就一直開著。
陀螺電影:他們是很快地就適應了你的攝影機一直存在這件事嗎?
李新月:像老人家,她其實是不管的,她不覺得這攝影機有什么特別的。父母的話,剛開始有點不習慣,覺得我怎么什么都拍,在家里穿個睡衣你也拍;但是后來我拍著拍著,他們就無所謂了,因為那攝像機老在那兒待著,他們也就習慣了。
陀螺電影:父母婚禮的錄像檔案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還是它一直就在那里?
李新月:就像片子里說的,它一直在,但沒有人看它。
陀螺電影:錄像帶具體是在哪?舊家,還是父母現(xiàn)在分別的家里?
李新月:反正一直是在我媽那兒。
《新月一章》截幀,新月母親與父親90年代婚禮錄像
陀螺電影:當時閱讀素材或者剪輯的時候,你們?nèi)绾斡懻撘允裁捶绞饺ナ褂眠@段素材?
李新月:最開始我把這段錄像轉(zhuǎn)出來分享是在一個讀書會上,只分享了一個片段,當時的反饋就是,他們看到了90年代的哈爾濱是什么樣的,90年代的年輕人是什么樣的。一卷錄像帶有90分鐘,那個婚禮的攝影師還挺特別的,除了拍常規(guī)的婚禮流程,大伙兒接親、送親、吃席這些,還拍了哈爾濱的街道、車上路過的風景,還有演奏的樂隊。所以草場地的伙伴們看了之后就覺得,那時的哈爾濱看起來一切都很新,馬路很寬敞,城市很整潔,年輕人很有活力,充滿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的狀態(tài)。在錄像里,那種紅色的濾鏡之下,好像這座城市會越來越好的感覺;而且你會有一種,那時的哈爾濱比現(xiàn)在還要好的感覺。
于是我們就開始梳理這個線索,開始認真地去閱讀這一整個90分鐘的素材,里面有什么信息量,通過這段素材去閱讀我所出生的90年代。
陀螺電影:你剛才提到了樂隊。
李新月:對,那是我大姑請來的,她在文化局工作,所以就請了一個單位能聯(lián)系到的樂隊,好像當時哈爾濱挺多這種玩樂隊的年輕人,后來這一批人都離開了哈爾濱,大部分去了北京,還有一些其他地方,都不在這里了。
陀螺電影:那《新月一章》的結(jié)構(gòu)是怎么討論出來的呢?是如何分配、安排這些當下生活和往日錄像的素材的?
《新月一章》截幀,在哈爾濱曾經(jīng)的住處
李新月:這個片子最開始叫做《我在哈爾濱長大》,就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從九十年代父母的婚禮,然后伴隨我長大,幼兒園的錄像,一路這么按照流水賬走下去,但是覺得很冗長。后來我們提煉出一個方向,一位九零后是如何通過被動塑造和主動塑造成長起來的。
被動塑造就是從小的集體教育、升學體制這些,包括后來去考教資,但是考教資是一個主動投入的被塑造。主動塑造可能是我對這些被動塑造做的一些抵擋,比如大學的時候一群年輕人去參加工作營,做一些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但那種青春的階段是很短暫的,是一閃而過的。大學畢業(yè)進入社會現(xiàn)實之后,那種很有青春活力的狀態(tài)馬上變成了一種麻木,在北京的階段就是被整體環(huán)境給塑造了。后來回到哈爾濱,我又沒有工作,生活基本上處于一個停滯的狀態(tài),加上疫情的封閉,那種被動就越來越強烈。當然,雖然回到哈爾濱感覺人生停滯了,雖然上大學之前一直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像那樣朝夕相處過;所以這也是一個機會,小的時候可能是一個單向被照顧的角色,現(xiàn)在我們可能更傾向于互相照顧,包括跟我的奶奶的交流。
所以,加入草場地其實也是一種我的主動抵抗,通過和伙伴們一起創(chuàng)作,試圖去弄懂些什么,留下些什么,也才有了這部片子,所以我也把一些線上討論的東西放在影片里。
《新月一章》截幀,用地圖展現(xiàn)北京生活
陀螺電影:你是從什么時候正式地開始處理這些素材的,也就是你說的坐在剪輯臺前開始剪片子。這個結(jié)點是怎么出現(xiàn)的呢?是覺得自己的素材已經(jīng)攢夠了,還是整個片子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討論得足夠清晰之后?
李新月:草場地其實有著某種節(jié)奏,因為一年有一個閱讀素材工作坊,大家在經(jīng)過了那么多輪素材的分享,也討論了這么多。接下來就可以著手把這個想法實現(xiàn)出來,然后大家就會陸續(xù)進入剪輯階段。
陀螺電影:那你的整個創(chuàng)作周期是什么樣的節(jié)奏,比如,哪一年是處在什么環(huán)節(jié),參加哪個工作坊?
李新月:2021年參加寫作/影像工作坊,2022年參加閱讀素材工作坊,2023年就進入剪輯階段,到2024年7月差不多定剪,然后我們是采用一對一,或者一對二的方式來工作。
陀螺電影:是類似成員之間互相結(jié)對子的方式嗎?
李新月:對,就是一個剪輯小組。剛開始是吳老師跟我一起做,做了幾輪之后,我們兩個陷入到一種不知道要怎么繼續(xù)的狀態(tài),但是他已經(jīng)開了一個頭,知道怎么弄了。后來是夢奇和哈比(草場地成員)加入進來,跟著我一起很細致地看素材,比如那些錄像,我拍的日常生活。當我剪出一個20分鐘的片段,我就共享讓她們一起看,她們反饋,我再剪出來一個20分鐘,她們再看,再反饋;大概剪出一半多的時候,我們整體連起來再看一遍,再進行反饋;到后面就是我自己在做了。
當然,草場地每個人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是用和大家很緊密的方式做完了這個片子。有的人,比如胡濤,他是直接發(fā)了一個初剪,大家討論完他改了一個二剪,再稍微討論修改一下,整個片就完成了。
陀螺電影:我記得這應該是他做《復活》的時候。
李新月:對。比如還有洛洛姐(洛洛,草場地成員,“母親影展”媽媽拍片工作坊/媽媽劇場參與者),她是1962年出生的,在四川的一個縣城,在體制內(nèi)當一個公務員,之前的人生和影像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她喜歡跳舞,喜歡劇場。所以她就需要很實際的技術(shù)支持,她不會操作剪輯軟件。所以她跟我對接的時候,一開始是把素材發(fā)給我,所有的剪輯點都討論好,我來用軟件剪。后來她開始自己動手,就共享她的軟件畫面,我和其他人跟她說怎么操作,一步步學下來。所以每個人的方式不一樣,就看大家有什么需求。
陀螺電影:你們是如何做到這么緊密且慷慨的呢?
李新月:它就是一個互助,你會收到別人的幫助和反饋,你也會去幫助別人。當然,夢奇和吳老師在這里是傾注最多心血的,他們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創(chuàng)作者了,給大家的助力也會更多一些。我們就是這種一個個的剪輯小組。
陀螺電影:那在你們緊密地集體創(chuàng)作的過程當中,你們有沒有進行一些關(guān)于內(nèi)容取舍上的博弈?
李新月:我覺得這是很有益的方式,因為這個片子關(guān)于我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有時自己就會陷到覺得什么都很重要的狀態(tài)里去,什么都舍棄不了,這樣的東西多了以后影片就會顯得沒有重點。這個時候就需要第三只眼,借助別人的視角去看這些,他們能夠讓我抽離出來,不會因為你的情感也好,喜好也好,保留太多不需要的細節(jié)。
同時,這個片子就好像你的人生從另外一個角度被別人閱讀了,你從另外一個角度重新看自己的人生,它是很有利的一個事情,就好像成長本身。
陀螺電影:你不會對被別人閱讀人生有一種羞怯嗎?如此坦誠地拿出一切?
李新月:其實還是有素材沒有拿出來的(笑),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能拿得出來的全部了。因為草場地的伙伴們,大家的年齡層不一樣,我是1996年的,夢奇1987年,哈比是1980年的,吳老師是1956年的,大家是生活經(jīng)歷完全不同的人,這個交流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互相豐富經(jīng)驗的狀態(tài)。
陀螺電影:影片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你滿意嗎?你有把你想說的東西都表達出來了嗎?
李新月:它是一個階段性的東西,這個人生階段我感覺可以結(jié)束了。
陀螺電影:拍完片子之后你會感覺解開了疑惑,或者,有人會形容為“治愈了自己”嗎?
李新月:這個片子一定是對我自己做了一個梳理,清不清楚我不知道,反正它已經(jīng)長成了,我感覺做完之后,這個階段結(jié)束,我就可以往前走了。不然的話,好像你一直會停留在某個狀態(tài),就像最開始回到哈爾濱的那種停滯。因為我不是在拍題材,我是在拍自己的人生,一個片子拍完它就會推著你的人生往前走。我已經(jīng)對自己在北京也好,考教資也好,對自己所有的過往做了一個剖析和審判,我沒有辦法再回到原來那個位置了,所以它確實給我?guī)砹烁淖儭?/p>
陀螺電影:那你現(xiàn)在的改變呢?是回村子種地?
李新月:對,開始在八姥爺,也就是我姥爺?shù)奶玫艿拇遄永锓N水稻,那里有個一畝三分地,我租一個平房,非常便宜,房子有80多平米,自己也學著做飯。
陀螺電影:比在北京的時候大很多。
李新月:(笑)是的,我也不用農(nóng)藥、不用化學肥料,剛開始的時候,我連鋤頭鐮刀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跟著老人家一起做,一步步摸索。
陀螺電影:種地真的會讓人心安嗎?
李新月:會,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就是我的稻地,這幾天出來參加影展,影展結(jié)束之后我就要回到村子里,這一批苗是五月種下去的,十月的時候就能收了。
陀螺電影:最后你也擁有了一個自己的村子。
李新月:是的。
陀螺電影:最后一個問題,你一進入草場地就開始了自己的長片創(chuàng)作,之前有想過先拍成短片再去發(fā)展長片嗎?
李新月:我沒有想過做短片。從草場地的經(jīng)驗來看,就是會考慮地特別長遠,會往一生去考慮。你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要把它當成一個可以伴隨自己一生的事情,用這種心態(tài)去做片子。那第一個片子就是第一步,因為大家的經(jīng)歷都這么豐富,即使是看起來不那么豐富,或者說特別,但是累積起來的那些素材,都有它們的意義在里面。不管你做得怎么樣,反正它是第一步,邁出去的第一步就要把它當做是一件很長遠的事情。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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