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初,魯西南的盛夏,悶熱粘稠。
入夜,天幕沉沉,濃云遮蔽了星月,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沉重得令人窒息??諝饫飶浡还杀┯曛竽嗤粱旌想s草的腥氣,每吸一口,都令人感覺肺腑之內沉甸甸的。
巨野縣縣長兼縣大隊長王紹一帶著他那支六十多人的精干小部隊,無聲地潛行在巨鄆公路西側的姚林附近,戰(zhàn)士們腳下泥濘粘滿了草鞋,每邁一步都發(fā)出輕微的“噗嗤”聲。
眾人伏在潮濕的灌木叢后,衣服上沾滿了夜露,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單衣,直抵肌膚。六十多雙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發(fā)亮,緊盯著公路的方向,等待著敵人們的出現。
按照事先得到的消息,當夜,有一支敵人的小分隊,將會路過這里,正是打他們一個埋伏的好時機。
午夜時分,沉寂被突如其來的聲響給打破。
先是遠方傳來低沉的、令人心悸的轟鳴,像悶雷貼著地面滾來。緊接著,兩道雪亮的光柱如利劍刺破黑暗,隨即是第二對、第三對……二十來輛卡車轟鳴著,像鋼鐵巨獸排成兩列縱隊,碾過泥濘不堪的公路,車輪卷起污濁的泥漿,劈頭蓋臉地甩向路旁。
刺目的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
卡車后面,是影影綽綽、看不清有多少人的步兵隊列。人喊馬嘶,腳步雜亂地踏在泥水里,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喧囂。
不時有慘白的照明彈呼嘯著躥上高空,在濃云縫隙間驟然爆開,瞬間將曠野照得如同白晝,刺得人眼睛生疼,隨即又迅速熄滅,將更深的黑暗拋回大地。光與影的劇烈轉換間,刺刀的反光如同鬼火般在隊伍中明滅閃爍。
“老天爺!”緊挨著王紹一的戰(zhàn)士小陳,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從牙縫里擠出來,“這……這得多少人?”
王紹一沒有立刻回答。照明彈熄滅的剎那黑暗里,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繃得如同石刻,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那支龐大的敵軍。
這哪里是一支小分隊,分明是敵人的大部隊,消息有誤。
他猛地一揮手,低沉地命令道:“撤!向東北撤!”小部隊像一群受驚的貍貓,弓著腰,迅速而無聲地撤出姚林,借著灌木和低洼地的掩護,向東北方向的曠野深處轉移。
隊伍在黑暗中疾行,只聞壓抑的喘息和衣袂摩擦的窸窣聲。剛撤出不過五十多米,前方帶路的士兵猛地伏低身子,急促地發(fā)出幾聲模仿夜梟的暗號——“咕咕!咕咕咕!”
這聲音在死寂的曠野里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王紹一的心猛地一沉,疾步上前。透過稀疏的枯草望去,前方不到百米,另一條橫向的土路上,赫然又是一條由火把組成的長龍!
火光跳躍,映照出攢動的人頭、晃動的鋼盔和肩頭步槍冰冷的輪廓。
粗魯的喝罵聲、軍官催促的口令,清晰地隨風飄來。他們竟在不知不覺間,一頭撞進了兩支敵軍行進隊伍的夾縫之中!
“糟了!”副大隊長老郭臉色煞白,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被包餃子了!”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駁殼槍,眼神里迸出拼死一搏的兇光,“大隊長,沒路了!我?guī)藳_開個口子,你們……”
“不行!”王紹一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住了老郭后面的話。
他一把按住老郭拔槍的手腕,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眼前兩支龐大而混亂的敵軍。照明彈的余光尚未完全消散,映出他緊鎖的眉頭和眼中急速運轉的思考。
“硬拼,我們這點人,眨眼就沒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鎮(zhèn)定的穿透力,“看!他們還沒發(fā)現我們!我們還有機會?!?/p>
王紹一猛地指向公路左側那條相對較窄、被卡車和步兵占據的土路。“聽我命令!”王紹一的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張緊張而年輕的臉孔,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傳達著不容動搖的意志,“所有人,上刺刀!鋼盔戴正!子彈上膛,但手指都給我離開扳機!跟著我,上公路左側,混進他們隊伍里,大搖大擺地走!目標——巨野城!”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釘進戰(zhàn)士們的心里:“記住,我們是‘縣大隊’,是出來‘清剿土八路’回城的!敵人不問,我們不吭聲。敵人若問,都由我來答!誰都不許慌,更不許擅自行動!沉著,是保命的唯一法子!”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銳利如刀,無聲地傳遞著決絕的信任。
命令下達的那一瞬,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六十多顆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上刺刀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戰(zhàn)士們相互交換著眼神,有震驚,有恐懼,但最終都化為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他們用力正了正頭上先前繳獲來的鋼盔,深吸一口帶著硝煙和泥土味的潮濕空氣,強迫自己挺直腰板。
王紹一率先轉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衣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藏身的洼地,踏上了公路左側那條泥濘的土路。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甚至帶著幾分敵軍軍官特有的倨傲。
小部隊緊隨其后,排成不算整齊但也不顯突兀的兩列,無聲地匯入了那條由敵軍步兵和騾馬組成的、嘈雜混亂的洪流之中。
一步踏進敵軍的洪流,如同踏入沸騰的油鍋。
濃重的汗味、劣質煙草味、牲畜的臊臭味混合著硝煙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窒息。
沉重的腳步聲、槍械碰撞的鏗鏘聲、騾馬的響鼻和嘶鳴、軍官粗魯的呵斥、士兵疲憊的抱怨……無數噪音像無數根針,狠狠扎進耳膜。前后左右,全是穿著同樣黃色軍裝、戴著同樣鋼盔的敵人!最近的距離,甚至能看清對方鋼盔帶子上凝結的泥點。
王紹一走在隊伍最前面,目不斜視,步伐穩(wěn)定。
他感受到身后戰(zhàn)士們粗重而壓抑的呼吸,知道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必須成為那根定海神針。
一個敵軍上士扛著機槍,似乎嫌他們擋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喉嚨里咕噥了一句臟話。王紹一仿佛沒聽見,反而微微側身,示意身后隊伍讓開一點,動作自然得如同在自家營區(qū)行走。
就在這時,隊伍前方傳來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喂!哪一部分的?!”聲音來自一個騎著馬、軍官模樣的人,他勒住馬韁,狐疑地打量著這支突然冒出來、服裝略顯混雜的小隊伍。
時間凝固。王紹一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擊太陽穴的“嗡嗡”聲。身后戰(zhàn)士們的呼吸驟然停止,握槍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幾個年輕的戰(zhàn)士下意識地繃緊了肩膀,手指幾乎要扣上冰冷的扳機。
王紹一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迎著那軍官審視的目光,不避不讓,反而微微揚起下巴,用一種帶著魯西南口音、清晰響亮、甚至夾雜著幾分執(zhí)行公務歸來的不耐煩語氣,朗聲回應道:“巨野縣大隊!清剿土八路回城!”聲音在嘈雜中異常突出。
那騎馬的軍官借著不遠處卡車掃過的燈光,目光掃過王紹一身上那件還算齊整的綠軍裝,又掃過他身后那些戴著鋼盔、背著各式武器的士兵——裝備雖雜,但那股子“地方武裝”的疲憊和混雜感,倒也符合縣大隊的模樣。
軍官臉上的狐疑稍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動作快點!別擋著大部隊的路!”隨即催馬向前去了。
那軍官的馬蹄聲噠噠遠去,王紹一懸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后背的軍裝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脊梁上,冰涼一片。
他不敢有絲毫放松,依舊保持著不緊不慢的步調,帶著隊伍繼續(xù)在敵軍的洪流中穿行。每一步踩在泥濘里,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每一次與敵軍士兵擦肩而過,那鋼盔下投來的隨意一瞥,都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鎖定前方巨野城方向那幾點昏黃搖曳的燈火——那是他們唯一可能的生門。
大約又走了三四里地,前方出現了一座低矮的石橋,橋下的河水在黑暗中嗚咽流淌,河對岸,巨野城黑黢黢的輪廓已近在咫尺,城墻的垛口在微弱的天光下顯出模糊的鋸齒狀邊緣。
再往前走,就要進入敵軍哨卡密布的城門范圍了。
王紹一猛地停住腳步。
他迅速環(huán)顧四周,趁著后方一隊敵軍輜重車吱呀呀駛過造成的短暫混亂,果斷地朝身后打了個隱蔽的手勢。
小部隊心領神會,像一群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無聲地脫離了大路,借著河岸邊半人高的蘆葦和荒草的掩護,迅速折向東北方向。腳下的泥土更加濕軟泥濘,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噗嘰”聲。戰(zhàn)士們屏住呼吸,盡可能放輕腳步,加快速度,只想盡快遠離那令人窒息的大路。
就在他們剛剛踏上洙水河北岸的泥濘小路,走出不到百米,前方黑魆魆的剝狗張莊村口,突然閃出一個背著長槍的敵軍身影!
“站??!口令?哪一部分的?!”對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突然發(fā)現陌生隊伍的警惕,在寂靜的河邊格外刺耳。
這聲喝問如同驚雷!
隊伍猛地一滯,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再次扣緊了扳機,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殘酷的真實??諝饽塘?,只有洙水河嘩嘩的流淌聲,無情地放大著這致命的寂靜。
話音未落,王紹一的身影已如離弦之箭般撲了出去!沒有一絲猶豫,只有千錘百煉的本能。他如同夜色中的獵豹,瞬間跨越了那幾米的距離。
對方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覺得眼前一花,手腕傳來一陣劇痛,肩上的步槍已被一股巨力猛地扯落。緊接著,一只鐵鉗般的大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猛地摜倒在地,濺起一片泥水!對方驚恐地瞪大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拼命掙扎。
“快!”王紹一低吼一聲,膝蓋死死頂住對方的后腰。
戰(zhàn)士申延玉早已如影隨形般撲到,動作快如閃電。他一把扯下敵軍士兵腰間的武裝帶,連同上面的手榴彈和子彈帶一起拽下。另一名戰(zhàn)士小陳則麻利地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臟污毛巾,趁著敵軍士兵因窒息而張嘴的瞬間,狠狠塞了進去!粗糙的布團幾乎堵到了喉嚨深處。張景杰的匣子槍冰冷的槍口,已經無聲無息地、重重地抵在了敵軍士兵劇烈起伏的胸膛上,那堅硬的觸感和死亡的氣息,瞬間摧毀了敵軍士兵所有的反抗意志,只剩下篩糠般的顫抖和喉嚨里絕望的嗚咽。
“捆結實!帶走!”王紹一的命令簡潔冰冷。
就在戰(zhàn)士們七手八腳將俘虜捆扎拖起的同時,村子里響起了尖銳的哨音和雜亂的叫喊聲!“有情況!”“什么人?!”“開槍!快開槍!”幾道手電光柱胡亂地向村外掃射過來。
“撤!快!”王紹一毫不戀戰(zhàn),抓起繳獲的步槍,帶頭向東北方向的黑暗中狂奔。
小部隊拖著俘虜,如同掙脫了羅網的驚鳥,一頭扎進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深處。子彈帶著凄厲的尖嘯從頭頂、身側嗖嗖掠過,打在身后的泥地上噗噗作響,濺起點點泥星。他們借著河岸的地形和濃密的蘆葦叢,拼命奔跑,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和俘虜被拖拽發(fā)出的悶哼,交織在一起。敵人的叫罵聲和槍聲在身后漸漸稀疏,最終被無邊的黑暗與沉寂吞沒。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地,確認徹底甩掉了追兵,小部隊才在一片名為國廟的破敗小村莊外停了下來。
戰(zhàn)士們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吞咽著帶著草木清冷的空氣,仿佛剛從溺水中掙扎上岸。汗水、泥水浸透了衣衫,緊貼在身上,夜風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
王紹一背靠著一堵殘破的土墻,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泥漿,借著東方天際透出的第一縷微弱的灰白,看向蜷縮在泥地里的俘虜。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著敵軍的黃色襯衣,沒有領章,臉上沾滿污泥,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哀求。
“說!哪部分的?干什么的?”王紹一的聲音帶著徹夜奔襲后的沙啞,卻依舊透著威嚴。
俘虜被扯掉口中的毛巾,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帶著哭腔,語無倫次:“長…長官饒命!我說…我全說…我是…是新五軍…二百師的…隨…隨軍醫(yī)官…我們…我們師是…是從鄆城撤…撤到巨野換防的…”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腰間,那里曾掛著他的醫(yī)療包。
王紹一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一線。
他抬頭望向東方,那抹魚肚白正一點點侵蝕著沉重的夜幕,給破敗的國廟殘垣鍍上一層冰冷的輪廓。
晨光熹微中,巨野城的方向依舊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灰暗里。
參考資料:《巨野文史資料》,劉貞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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