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自由而浪漫,迷茫又勇敢的心緒,早就烙印在阿威的命運車輪里,伴隨她一生。
配圖 | 《七月與安生》劇照
“早熟”的阿威從小就知道要和世界“硬碰硬”。她4歲就被送進教室,跌跌撞撞地旁聽,初中從高手如云的重點班“出逃”,大學(xué)時,逼自己沖破“舞臺恐懼癥”,咬著牙在講臺上開口。18歲那年,她憑借全系第一的成績,拿到了保研名額,但她轉(zhuǎn)身登上了一艘從意大利出發(fā)的遠洋游輪,用最生猛的方式去撬開世界。
如今,30歲的她依然在路上,她準(zhǔn)備去京都旅居,把自己包裹在一片燦爛的楓紅中。她的微信簽名寫著四個字:自由最高。
2013年,阿威正是18歲。9月,她手提一只18寸的迷你粉色行李箱從大連登機,只塞了剛好覆蓋四季的衣物,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支口紅。
航班先在北京中轉(zhuǎn),再輾轉(zhuǎn)德國慕尼黑,飛行時長有二十幾個小時,阿威終于抵達意大利,接著,她乘車前往熱那亞港——這個意大利最繁忙的港口之一。阿威生長于東北一個沿海小鎮(zhèn),在這趟行程之前,她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大連和沈陽。
碼頭工人的吆喝此起彼伏,她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語言,卻被那份熱烈氣息輕輕裹住。豪華游輪停泊在眼前,有十六層樓高,有賭場、游泳池、溫泉中心和免稅商店,它載著四千名游客和一千多名船員,如同一座漂浮的微型城市。
這趟郵輪旅程從意大利的熱那亞港出發(fā),經(jīng)過法國、西班牙的陽光海域,緩緩駛?cè)氡焙?,穿過丹麥,最后到達北歐。一個陌生而遼闊的世界,在阿威面前緩緩展開。
剛上船時,阿威有些不適應(yīng),船員和游客說著英語,但口音千差萬別,像海風(fēng)一樣從四面八方撲來,她只能勉強聽懂六成。郵輪晝夜不停地駛在茫茫海面上,偶爾遇上海浪,劇烈的顛簸讓她輕微反胃,但還好,她的身體比預(yù)想的更堅韌。
阿威自費100美元買了幾套船員制服,這三四套衣服成了通往另一種人生的入場券,她正式成為郵輪上的一名娛樂部專員(cruise staff)。這是沒有休息日的工作,每天十二個小時,遇上旅游旺季,還得倒班倒時差工作,像鐘表一樣咬著牙轉(zhuǎn)動。
她的任務(wù)是活躍氣氛,跟游客攀談、玩游戲、表演節(jié)目,逗他們笑。那時她還年輕,以為一切都能拿熱情抵抗,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常常覺得,那段日子里的自己,像個華麗而可笑的“跳梁小丑”。
有時客人結(jié)束了一天的玩樂,阿威還要去打掃游泳池,把身體扎進池子里收集浮具和垃圾。一天晚上,水的阻力讓她的小腿抽筋,咸澀的海水灌進鼻腔,她體會到了瀕臨溺死的感覺。
還有一次,游輪行到斯德哥爾摩,北歐零下十七八度,她被分配到船舷迎接客人,于是光著兩條腿筆直地站了7個小時,對每一位上船的客人喊:“歡迎登船”,就像招財貓。工作結(jié)束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膝蓋被凍得青紫,鼻涕和淚水一起流,無數(shù)委屈傾瀉而出。
那時阿威一直很羨慕Luna,她只需要在船上負責(zé)一個類似于開彩票的業(yè)務(wù),工作清閑,阿威和領(lǐng)導(dǎo)請求調(diào)崗,領(lǐng)導(dǎo)搖搖頭,戲謔地笑著說:“Salmon,這就是你的工作,你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走?!?/p>
后來阿威知道了,Luna有兩項絕活,一個是她會四國語言開獎,另一個是這位歐洲人會踩中國的高蹺。這艘豪華游輪,看似載著四千個人的美夢,其實是個弱肉強食的鋼鐵森林。
船上就是個小型社會,等級森嚴(yán),不同職位的制服樣式不一樣,最高級的是officer,屬于管理層,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第二級就是阿威所屬的staff,最低等級的是crew,往往是在廚房的一線服務(wù)人員。每個層級吃的東西不一樣,阿威只能吃冷凍海鮮和半生不熟的雞肉,像是一種“精致牢飯”,吃到第七天時,她盯著餐盤里蒼白的土豆,格外想念家鄉(xiāng)鍋包肉金黃的脆殼。
船上的員工大多來自東南亞國家,主要是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印度人,只有十一個中國人,年齡最小的和阿威差不多大,大的五十多歲,來這里基本上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
中國人會按照地域抱團,組成“四川幫”、“河南幫”,阿威融入不進去。遼寧老鄉(xiāng)倒是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生還不錯,但只能聊些表面的話題,女生人很冷漠,有一次演出,阿威跟她借衣服,她冷著臉拒絕了。其他國家的人際關(guān)系也很復(fù)雜,阿威親眼看到過一個姑娘,這邊準(zhǔn)備下船,和室友涕泗橫流,轉(zhuǎn)身就對其大翻白眼。
在游輪上,每天做著同樣的工作,見著同樣的面孔,航行在看不出差別的海面上,時間久了,季節(jié)和日期仿佛都失去了意義,白晝和黑夜只剩下交替的燈光和廣播,仿佛一場沒有終點的輪回。
人與人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在甲板上喝幾杯酒,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做彼此短暫的陪伴者。而一旦靠岸,下船之后,聯(lián)系便戛然而止,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阿威的少年意氣好像在被一點點磨平,她遠遠觀望著這一切,很少和人交流。
有的同事會在客人入睡后,相約去健身房流汗排壓,可重體力工作已經(jīng)耗光了阿威所有的力氣。她下了班回到漆黑的海底船艙,烏克蘭室友早早就休息,身上散發(fā)著汗腺體味。阿威洗漱完關(guān)上燈,躺在90厘米的小床上,聽著船艙外面奔涌的洋流聲,仿佛置身于鯨魚的肚子里,世界陷入無邊的黑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
漫長的漂泊帶給阿威從未有過的寂寥感,每當(dāng)夜晚降臨,海洋變成墨黑色,夜空中的云變幻莫測,也跟著大海漂流。有時她站在十五層甲板上迎風(fēng)而立,身穿黑色制服大衣,張開雙臂,如同置身于克蘇魯神話的奇幻世界。她想起童年時候看《泰坦尼克號》,肆意飛揚的杰克在甲板上大喊我是世界之王,阿威也很想喊出來,但是她怕第二天就收到一個警告,只得作罷。
阿威很少想家,只是偶爾會想起東北小鎮(zhèn)的雪,她像是年輕的海上鋼琴師,沉醉在自己的孤島,離群索居,未來在哪里?阿威不知道。這個世界像是一枚裹著咸腥氣的牡蠣,而她想用少年意氣鑄成的劍,一點點撬開它的殼。
很多次,她偷偷掉過眼淚,盼著快點結(jié)束合同上岸。每月銀行卡里增長的數(shù)字,成了唯一不會背叛她的朋友。那時阿威的工資是1500美元,折合成人民幣已過萬。船上生活極簡——理發(fā)要排隊,洗衣要預(yù)約,她索性自己動手,省下的每一分錢都穩(wěn)穩(wěn)落進儲蓄里。
游輪合同一次簽約八個月,第一個周期結(jié)束后阿威本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蓴?shù)著銀行卡里日漸豐厚的數(shù)字,她咬咬牙,續(xù)了約,又連著干了三個合同,每工作八個月,阿威會回國休息2-6個月。 第二次登船,阿威調(diào)去了后廚,每天十幾個小時,刷碗、備菜、整理餐臺,雖然從staff到crew像是“降級”,但機械勞作反而讓她松了口氣——至少不用再強撐笑臉,扮演那個逗人開心的“娛樂專員”了。
在后廚,她的主管是一個黑人,頂著一頭永不散開的臟辮,總愛湊過來,用油膩的玩笑和輕佻的眼神試探她的底線。阿威只能低頭猛刷盤子,讓水流聲蓋過尷尬。還好主管合同快結(jié)束了,在他的告別派對上,主管故意遞來一杯倒好的可樂給阿威,她沒敢喝,悄悄向同鄉(xiāng)男孩遞了個求救的眼神。
對方立刻會意,走過來高聲問:“Salmon,你在干什么?”一句話,把她從危險的邊緣拉了回來。第二天,主管在甲板遇見她,眼神躲閃,欲言又止,阿威徑直走過,連句再見都懶得施舍。
后來阿威還打掃過客房,陪小朋友做游戲,因為工作認(rèn)真,慢慢升到第二層級的安檢員崗位。于是她可以去staff餐廳吃飯了,食材種類豐富了很多,但味道依然寡淡。她還操作過模型船,每個客人二十歐,能玩五分鐘左右。但大部分客人對此沒興趣,因此她大多數(shù)時候比較清閑,沒事就看看書,寫航海日志。無聊的時候,她把船艙到工作點的步數(shù)數(shù)得清清楚楚,是1300步。
也有幾位同事對阿威表示過好感,但年少的阿威覺得跟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實在聊不來,他們終日去船員酒吧喝酒,船上賺錢船上花,也不去思考未來。又或許他們打算在這里干上一輩子。而阿威的目標(biāo)十分明確,就是快點攢些錢,然后離開這里。
“不過……有個叫那亞得的小伙子,倒是真帥?!闭f到這兒,她突然狡黠一笑,“他請我喝咖啡,我還以為他對我有意思呢!”
“然后呢?”我問。
“然后?”她懊惱地捶了下桌子,說:“我問其他女同事他是不是喜歡我,結(jié)果人家告訴我那亞得是gay,他對誰都請咖啡?!?/p>
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免費看世界。游輪每七八個小時會靠岸一次,停在意大利熱那亞、法國馬賽、西班牙巴塞羅那等地方的港口,如果恰好工作都做完了,出示船員證,就能免費坐穿梭巴士去市里玩,可以享受片刻“偷來”的自由。
阿威有時候下了船,只是一個人坐在街頭,靜靜感受異國的呼吸節(jié)奏。她發(fā)現(xiàn)外國人不怎么用自拍桿,她甚至冒出過念頭:等回國后批發(fā)一批自拍桿帶來歐洲,說不定能做點小生意。
她最喜歡的是倫敦和巴黎,想著下次再來,一定要穿著舒服的平底鞋,在泰晤士河畔慢悠悠地喝完下午茶,等著大本鐘的鐘聲。阿威會想到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里寫道:“如果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阿威把歐洲的主要景點都看過了。有一次到了哥本哈根,她想去看看傳說中的小美人魚雕像,坐公交車走到岸邊卻尋不到蹤跡,折騰了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她準(zhǔn)備打道回府,這時候一位歐洲老爺爺友好地看著她說:“你要找mermaid(美人魚)的話,她就在那邊?!?/p>
阿威循著老爺爺?shù)氖滞^去,金燦燦的朗厄里尼(Langelinie)海濱,小美人魚身姿優(yōu)雅,扎著頭發(fā),面容低垂,魚尾跪坐在花崗巖基座上,背朝大海,像在凝望陸地。阿威趕緊手忙腳亂地拍照打卡,自豪地發(fā)一條帶定位的朋友圈。
她很想沿著海邊走走,曬會兒太陽,可郵輪汽笛聲已經(jīng)鳴響,下一班航線即將啟程,她這才想起自己畢竟不是游客。
阿威也會永遠記得在海上的驚奇際遇。那天一早,阿威將最后一間客房的毛巾折疊成優(yōu)雅的天鵝形狀,輕輕放在雪白的床單上。她直起腰,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背部,距離下一批客人登船還有三小時左右,這是屬于她的片刻寧靜。
走出艙門,阿威沒像其他同事那樣直接回宿舍補覺,或是收拾下船游玩的行李,而是沿著舷梯快步向上層甲板走去。地中海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虛幻的藍,陽光刺眼,海風(fēng)混著咸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阿威剛扶住欄桿,一陣銀色的閃光突然刺入眼簾——不遠處海面突然躍起一道道青灰色的弧線。
七只,或許是九只海豚,正以完美的隊形與郵輪并肩前行。它們時而潛入水中,背鰭尖尖地凸起,濕潤的皮膚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澤,時而又高高躍起,在空中旋轉(zhuǎn)身體后再優(yōu)雅地落入水中,濺起幾米高的水花。
“是海豚寶寶,它們正在練習(xí)換氣?!币粋€低沉的男聲在身后響起,是船上的大副,海上經(jīng)年累月的暴曬讓他的皮膚曬成黑炭色,看不出國籍,聽英語口音像是挪威人。
他們沉默地注視著這場即興表演,當(dāng)領(lǐng)頭的海豚突然轉(zhuǎn)向深海時,整個族群瞬間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阿威這才發(fā)現(xiàn)制服袖口已被海水打濕,而晨休結(jié)束的汽笛正在鳴響。
海洋是危險神秘的,人類永遠猜不透它多變的心思,它在表面平靜時如綢緞般溫柔,暴怒時能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
有一次,游輪從法國科西嘉島開往馬賽,工作快要結(jié)束,阿威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陰沉的天色,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攏,海天交界處泛起詭異的青灰色。起初,船員們還在為突如其來的涼爽海風(fēng)歡呼,直到第一道閃電劈開天際,整艘郵輪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阿威記得最清晰的是香檳塔一瞬間轟然倒塌,晶瑩的玻璃杯像多米諾骨牌般接連墜落,碎玻璃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飛濺。
“小心!”有人尖叫著推開同伴,正在走路的阿威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整個人直接失去重心,從左舷一路摔到右舷,她的后背重重撞在欄桿上,劇痛讓眼前一陣發(fā)黑。
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被徹底激發(fā),她拼命伸長手臂,指尖終于勾到吧臺邊緣。但還沒等她穩(wěn)住身形,又一個巨浪打來,強大的慣性將她甩向舷窗。阿威眼睜睜看著鋼化玻璃在視線中急速放大,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阿威這才注意到船上正在反復(fù)廣播著 “查理阿爾法”,每個音節(jié)都像重錘敲在心上,這是船員之間才能聽懂的暗號,意味著事故風(fēng)險等級已經(jīng)升至極高,恐懼如潮水般漫上心頭。
阿威看見海水正從破裂的舷窗倒灌進來,冰冷的海水浸透了她的褲腳。這一刻她突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海難故事,想起失落的泰坦尼克號,那些沉入海底的船只最終都變成了珊瑚的溫床,死亡從未如此接近她。
雖然出生在海濱城市,但她的游泳水平止步于淺水區(qū),只會最簡單的蛙泳,如果落水了只有救生衣能救她。阿威死死咬住下唇,咸澀的液體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求生意志第一次如此強烈,腦海中閃過父母的面容,這個念頭像燈塔般給了她力量。阿威對自己說:“我不會死在這里?!彼闹讣咨钌钇M掌心。
幸運的是,那場風(fēng)浪沒有嚴(yán)重到失控。經(jīng)驗豐富的船長當(dāng)機立斷更換了航行方向,鋼鐵巨輪在驚濤駭浪中艱難轉(zhuǎn)向。當(dāng)廣播里宣布因天氣原因無法抵達馬賽,要臨時??扛浇粋€小島時,精疲力竭的游客們甚至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沒人知道這個決定背后是怎樣驚心動魄的較量,大家只當(dāng)是旅程中意外收獲的驚喜。
阿威跟著人群走下舷梯時,雙腿仍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臉色蒼白,她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當(dāng)她掏出手機連上衛(wèi)星網(wǎng)絡(luò)時,手指還在微微發(fā)顫,她很少打開這個昂貴的功能,畢竟一分鐘就要一塊錢的話費。那張網(wǎng)上買的廉價漫游卡在公海上形同虛設(shè),只有靠近某個國家的港口時才能捕捉到微弱的信號。
電話接通,阿威打給了媽媽,將暴風(fēng)雨的經(jīng)過輕描淡寫地帶過,卻控制不住聲音里的顫抖。當(dāng)晚家人徹夜未眠的消息從微信傳來,母親第二天紅著眼睛打來視頻,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姑娘啊,還是別干了,家里不缺你掙的那點錢?!?/p>
阿威望著重歸平靜的海面,浪花溫柔地拍打著寂靜的白色沙灘,又回歸成無害的模樣。她摸了摸口袋里被海水泡皺的船員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老水手們都說:海洋從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對海洋的輕視。
阿威的第四次合同在2017年中到期了,她決定回家。船上的生活就像薩克雷的《名利場》,她見過一夜輸光積蓄的賭徒,見過周旋于多個“女友”之間的撈金商人,見過名媛們揮金如土的奢侈品狂歡??赡切┘堊斫鹈裕K究與她無關(guān)。她只是海上的一粒微塵,漂浮著,攢著錢,等一個靠岸的時機。
下船那天她有點恍惚,站在船舷愣了半晌,她意識到自己終究不是“海上鋼琴師”,半生漂泊,她還是需要回到人世間。阿威并沒有想成為真正的海員,這三年多的時光只是她生命長河里的一段,她想的最多的是攢錢盡快經(jīng)濟獨立,然后順便看看這個大千世界。
她一直想給自己一個家,上岸后她用攢下的三十萬在大連買了一個海邊的小公寓,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是她走向獨立的標(biāo)志。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阿威家里條件不算差。父親是那個年代家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收入可觀。但頻繁的爭吵讓這個家庭分崩離析。后來他給母女三人留下一個自建房,獨自離開了。
母親開始創(chuàng)業(yè)養(yǎng)活她和姐姐,阿威只想快點長大。父母的過早分開,讓她的性情敏感而早慧,用東北話形容,阿威的性格很“闖蕩”,她很早就明白如何和世界交手,如同一頭生猛的小牛在曠野里橫沖直撞,無所畏懼。
四歲那年,阿威走路還跌跌撞撞就跑去上學(xué)了,母親把她插到姐姐的班級里去旁聽,老師說什么她也聽不懂,只知道抹著鼻涕傻乎乎地笑,到了高年級她才能勉強跟上,漸漸在學(xué)習(xí)上開一點竅。
上了初中,阿威有點胖,梳著男孩子的短寸頭,一心沉迷于青春文學(xué),她在課桌下偷偷看完了無數(shù)本郭敬明的書,這承載了她對于小鎮(zhèn)之外世界的所有幻想。那時她夢想當(dāng)個作家,也想把潮濕的少女心事寫成小說。但這讓她成績排名下滑得厲害,母親是一個幾乎不掉眼淚的人,看到了阿威的“墮落”,她當(dāng)著姐妹倆的面哭紅了眼睛。阿威意識到自己該長大了。
阿威本來在高手如云的重點班,班上四十五位同學(xué),只有兩個偷偷在課間和她講話。幾位任課老師和宿管阿姨也都對她不聞不問,所以阿威很內(nèi)向,甚至不能和超過兩個人講話。老師叫她朗讀課文和回答問題,她一站起來就會渾身發(fā)抖,像是一種公開處刑。后來阿威才知道,她當(dāng)時患上了一種心理疾病,叫作舞臺恐懼癥。絕望之中,阿威準(zhǔn)備自救,她讓母親把她轉(zhuǎn)到普通班,老師很重視她,同學(xué)也比較友善,阿威的成績漸漸好轉(zhuǎn)。
因為上學(xué)早,阿威十六歲就參加高考。她考進東北一所知名的海事大學(xué)讀英語,可她去了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災(zāi)難性的決定,她是學(xué)習(xí)語言的,但她完全沒法和大家交流。
阿威沒有錢去請心理醫(yī)生,她知道自己只有兩個選擇,第一種是不做任何改變,躺在自己的舒適區(qū),以后去找一個不需要講話的工作,第二種就是沖破這層心靈枷鎖,阿威選擇了后者。
她逼著自己開口講話,去培訓(xùn)機構(gòu)當(dāng)老師,參加各種社團活動,找搭檔練口語……她還報名各種英語考試,專業(yè)成績也沖到系里第一,拿到南方一所高校的保研名額,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繼續(xù)深造時,這個“闖蕩”的姑娘做出了更“闖蕩”的決定,就是放棄讀研,登上遠洋游輪,出國看看,開啟另一種人生。
大三下學(xué)期,一家亞洲的游輪公司來學(xué)校招聘,他們有嚴(yán)格的硬性標(biāo)準(zhǔn),身高必須超過160cm,于是挑中了幾個身材高挑纖細的漂亮女孩。不久后,歐洲的一家游輪公司也來了,他們對身高沒有硬性的要求,只要能和客人正常溝通就可以,阿威順利入選。
對于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決定,家里是堅決反對的,母親覺得,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不至于讓女兒去國外掙這種辛苦錢。但阿威主意很正,她堅持說大四開始不會再和家里要一分錢。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于是點點頭,叮囑她一定要保證生命安全,其余的她一概不再干涉。
上岸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阿威都害怕呆在封閉黑暗的空間里。在郵輪工作時積攢的勞累好像在阿威身體里埋下了定時炸彈,上岸后不久,這顆炸彈就爆炸了。阿威做了兩次手術(shù),后來她找了一份中專老師的工作。
小時候她追偶像劇《十八歲的天空》,向往古越濤和學(xué)生之間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再長大些,《來自星星的你》熱播,她想成為儒雅隨和、氣度非凡的都教授。然而做中專老師微薄的工資讓她不安,想著自己還太年輕,應(yīng)該做些改變,打破這一切。
阿威想著要么再出國看看呢,然后她想到了日本,東北這邊經(jīng)常有赴日留學(xué)的學(xué)生,離得近,價格也沒那么貴。阿威喜歡日本的建筑師安藤忠雄和隈研吾,喜歡羽生結(jié)弦,后來讀了三島由紀(jì)夫,她很想去看看真的金閣寺,也想去電影《情書》的拍攝地北海道看看。阿威給自己報了語言學(xué)校,準(zhǔn)備后面再申請日本的研究生院。就像十八歲那年踏上甲板時一樣,此刻的她依然看不清未來。但確定的是:如果不去嘗試,連后悔的資格都沒有。
二十三歲那年剛到日本,阿威一句日語都不會說,是連ありがとう(謝謝)都不會的純零基礎(chǔ)。語言學(xué)校位于山梨縣的河口湖畔,旁邊就是富士山。阿威上午上課,下午就在湖邊漫步或者騎行,穿過綠油油的麥田去買兩百日元的炸雞,耳機里面放著《富士山下》,聽陳奕迅唱著:“誰能憑愛意就可將富士山私有。”
日本消費不便宜,很快阿威就把身上帶的錢全部花光了,她成了半價商店的???。晚上八點之后所有菜都很便宜,尤其是豆腐、豆芽和大頭菜,她常常自己燉一鍋菜,食材就是這老三樣,以至于阿威現(xiàn)在看到它們都生理性反胃。
但阿威也沒和母親抱怨過一句,她找了一份酒店的工作,老板是中國人。打工很辛苦,她一個人就要打掃52間房,連續(xù)彎腰工作搶時間交房,甚至有時候一口水都來不及喝,因為是學(xué)生簽證,她掙的錢只有日本人的一半。
第一期學(xué)業(yè)完成,第二期語言學(xué)校在名古屋。提辭職時,老板拒絕了她,說很難再找到她這么便宜的員工。如果阿威執(zhí)意要走,就扣掉她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阿威聽后想報警,可老板用武力威脅她,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阿威只好作罷。
2020年疫情爆發(fā),處于申請流程階段的阿威為了省錢只得回國。后來她知道日本回不去了,不想就此放棄,之后找到一家日企工作,半工半讀中花了四個多月備考,考上了國內(nèi)一所名校理工科的研究生,于是又讀了兩年書。
讀研時阿威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知名985院校的學(xué)霸,高高白白的小帥哥,是阿威的理想型。但她總覺得自己還在掙扎,沒有達到自洽的人生狀態(tài),不適合戀愛。阿威戀愛經(jīng)歷乏善可陳,她說人生遼闊,不想只活在愛恨里。
2024年畢業(yè)前夕,阿威突然想看看郭敬明書里那個紙醉金迷的城市,她來到上海的一所高中實習(xí),同時教英語和日語。學(xué)校在市中心,她就把房子租在淮海中路上,一間七平方米的小閣樓。
這兒滿足了阿威對于大上海十里洋場的想象。她時常騎車漫游在無邊無際的法國梧桐街道,小店里散發(fā)出咖啡的清香,有時玻璃櫥窗會映出她的身影,黑色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蓬亂,舊球鞋沾著武康大樓外墻剝落的磚紅色粉塵。
閣樓房間狹小,但阿威的物質(zhì)生活素來清簡。幾套基礎(chǔ)款穿搭在衣柜里整齊排列,護膚品始終維持在潔面乳、保濕霜和防曬霜的基礎(chǔ)組合。這些物件若真要收拾,半小時就能全部塞進那只跟隨她多年的粉色行李箱。
當(dāng)老師每天都要早出晚歸,不斷輸出情緒價值,如果有幸做了班主任,還要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管理者。阿威現(xiàn)在一周要上二十三節(jié)課,每天“班味”十足,嗓音沙啞,但也收獲了足夠多的成就感。學(xué)生們都很可愛,他們談?wù)摱卧矔尤?,學(xué)生還教她上海話。
學(xué)生問阿威:“長大后,我可以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嗎?”
阿威說:“當(dāng)然,你會成為比我還棒的人?!?/p>
阿威如同候鳥,隨時準(zhǔn)備遷徙。她說自己買不起上海的房子,即使多年以后攢夠錢了,也沒必要全都砸在一間房子里。阿威已經(jīng)辦好去京都的旅游簽,她計劃去那里旅居一段時間,想看看漫山開遍的紅色的楓葉,想讓自己短暫地棲息于一片溫柔之地。
阿威的人生是一片冒險的海域,她不想定居在任何地方,微信簽名是“自由最高”。她既是浪漫的ISFP小畫家人格,又是務(wù)實的摩羯座,如今三十歲的阿威身上已經(jīng)生長出一種成熟的理想主義。
她骨子里藏著一副老靈魂,在各個自媒體平臺的名字是“想退休的胖胖V”,開場白稱自己是一個“儒雅隨和的草食系中年人”。她制訂了一個偉大的單身退休計劃,從大額存單到商業(yè)保險,每一部分都思考縝密。她說早晚要為自己贖身,掙脫枷鎖,不再做“裝在套子里的人”。
如今想來,船上的時光是艱難的,是苦難的,但人生中那樣自由空曠的片刻無疑是奢侈的。阿威說年輕時候看過的風(fēng)景,都會變成一生中群星閃耀的時刻:那個暑天,拆開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喜悅;研究生畢業(yè)典禮上,教授為她頒發(fā)證書時溫暖的微笑;還有二十三歲那年,在富士山下的傍晚,她獨自騎行環(huán)繞河口湖,櫻花簌簌落在她黑色的圍巾上。還要回憶的話,就是那個在甲板上身穿黑色大衣振臂飛揚的時刻吧。
這些自由而浪漫,迷茫又勇敢的心緒,早就烙印在阿威的命運車輪里,伴隨她一生。十八歲天空里那艘遠洋的巨型游輪,可以帶她去往任何地方。
編輯 | 小滿 實習(xí) | 琦萱
霽月
造訪那些無人問津的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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