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八年的保定府，西城門洞子里總飄著股餿味兒。守兵趙鐵柱捏著鼻子跺腳，他那雙官靴底下黏著半片爛菜葉——準(zhǔn)是那個老瘸子又蹭著墻根溜進(jìn)來了。

"孫二瘸子！"趙鐵柱一嗓子吼得城磚縫里的麻雀撲棱棱亂飛，"跟你說多少回了，酉時三刻關(guān)城門！"

黑影里慢悠悠晃出個駝背，破麻袋片似的衣裳上全是油漬。老乞丐左手拄著棗木棍，右手居然捧著個冒熱氣的油紙包。肉香混著汗酸味飄過來，趙鐵柱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一聲。

"軍爺行行好。"孫二瘸子一開口露出滿嘴黃牙，"老瞎子給留的肉包子，再不吃就涼了。"

趙鐵柱氣得直冒煙。這老東西天天卡著關(guān)城門的點(diǎn)兒回來，懷里不是揣著燒餅就是拎著醬肉。他"哐啷"抽出腰刀："再扯謊！哪個瞎子半夜給你送吃的？"

刀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老乞丐卻瞇眼笑了。他慢騰騰掀開油紙，掰了半個包子遞過來："南街王婆家的三鮮餡，她兒子不是上個月讓您給放進(jìn)城找郎中？"

趙鐵柱舉著刀的手僵住了。那天半夜確實(shí)有個后生哭著求他開城門，說是老娘突發(fā)急病。他偷偷瞥了眼城門樓——幸好今晚張把總吃酒去了。

"下不為例！"他奪過包子咬了一大口，油汁順著下巴往下淌。老乞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一瘸一拐往城墻根的窩棚挪。趙鐵柱嚼著包子突然愣?。哼@餡兒里怎么有股荷葉香？

第二天晌午，趙鐵柱換了便裝蹲在南街巷口。未時剛過，果然看見孫二瘸子拎著個濕泥巴裹的玩意兒往醉紅樓后門蹭。約莫半柱香功夫，老乞丐哼著小曲出來，懷里鼓鼓囊囊揣著東西。

"軍爺也逛窯子？"背后突然響起沙啞的聲音，驚得趙鐵柱差點(diǎn)摔進(jìn)陰溝。孫二瘸子不知什么時候繞到他身后，正歪著頭沖他樂。

趙鐵柱紅著臉揪住老乞丐衣領(lǐng)："好你個老不死的！拿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換吃食？"

"這叫花雞可是正經(jīng)手藝！"孫二瘸子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李香蘭姑娘就愛這口，非拿胭脂錢跟我換......"話沒說完，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趙鐵柱臉色驟變，那是張把總巡城的動靜。他拽著老乞丐就往草垛里鉆，慌亂間踩碎了地上的泥巴殼——荷葉混著黃泥的香氣猛地竄上來。

自打這天起，城門下的氣氛微妙起來。趙鐵柱還是天天吼著關(guān)城門，可眼角總瞟著日頭等那瘸腿身影。孫二瘸子照例揣著吃食回來，時不時往守兵手里塞塊芝麻糖。

臘月初八那晚，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趙鐵柱剛把鑰匙插進(jìn)鎖眼，突然聽見城墻根有動靜。他舉著火把一照，孫二瘸子正趴在雪地里，耳朵貼著地磚縫。

"糧車！"老乞丐一把拽住他褲腿，"少說十輛，從西邊官道來的！"

趙鐵柱心里"咯噔"一下。每月初八子時，確實(shí)有糧商的馬車要過——那是他收了二錢銀子才答應(yīng)開的私門。火把"噼啪"爆了個火星子，照得兩人臉上陰晴不定。

"軍爺別慌。"孫二瘸子突然咧嘴笑了，從破棉襖里摸出個銅牌，"老朽年輕時在刑部大牢燒過灶，這玩意兒往車轅上一掛......"

銅牌上"肅靜回避"四個字看得趙鐵柱頭皮發(fā)麻。他這才發(fā)現(xiàn)老乞丐的瘸腿是齊刷刷的刀傷，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分明是衙門里夾棍的杰作。

開春時新知府到任，頭件事就是查城門舞弊。趙鐵柱被叫上堂那天，靴筒里還塞著糧商送的銀票。他兩腿抖得像篩糠，卻聽見堂下有人咳嗽——孫二瘸子抱著破碗跪在證人堆里，沖他眨了眨左眼。

"大人明鑒！"老乞丐突然撲到堂前，"小老兒每夜在城門洞乞討，趙軍爺連片菜葉子都不許人帶進(jìn)城吶！"說著從碗底掏出個發(fā)霉的窩頭，引得滿堂哄笑。

知府皺眉頭剛要發(fā)作，忽聽衙門外一陣香風(fēng)。醉紅樓的李香蘭帶著姐妹闖進(jìn)來，這個說趙軍爺幫她們找過丟的耳墜，那個說守兵大哥常替孤寡挑水。孫二瘸子趁機(jī)往地上倒了碗水，銀票遇水褪色，竟顯出"官糧"兩個朱砂字。

"退堂！"知府臉色鐵青地甩袖子。當(dāng)晚趙鐵柱抱著壇燒刀子找到城墻根，卻見老乞丐正用缺指頭的手?jǐn)[弄三枚銅錢。

"乾隆通寶？"趙鐵柱盯著那泛青的銅色直咽口水。

孫二瘸子把銅錢往空中一拋："當(dāng)年在刑部，有個死囚托我捎給他兒子......"銅錢落地排成個"人"字，老乞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打那以后，保定西門的守兵換崗時總多帶個飯盒。每月初一，人們總能看見個軍漢和老乞丐蹲在城墻根分吃叫花雞。雞骨頭扔給野狗時，銅錢在破碗里叮當(dāng)響——三枚乾隆通寶，兩枚朝上，一枚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