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牛十之名，憑衣食自愛

黎荔

陜西歷史博物館秦漢館有一件展品，是一塊東漢時期的草隸磚，1954年在陜西省寶雞市李家崖榮軍學(xué)校工地5號墓出土。這塊磚上刻有文字，文字分兩列，布滿磚面，曰“平衣石自愛，怒力怒力”，另有“牛十”兩字。據(jù)推測，“衣石”即“衣食”，“怒力”為“努力”的假借。該銘文當(dāng)為兩陶工游戲之筆，平為人姓或者人名。平先寫“牛十”兩字，“牛十”后寫了另外九字。

博物館里，這塊東漢草隸磚沉默地臥于玻璃罩內(nèi)，周圍金碧輝煌的古代金銀器光彩四射，彩繪陶俑或雄壯威武或眉目生動，鋪陳著歷史耀眼的光華。唯有這塊磚，它靜默無言，黯淡無光，卻偏偏如無聲的磁石，引得人久久凝神：磚面上拙樸的筆畫，如同倔強(qiáng)伸出的枯枝，在浮華的文物陣列中，輕輕搔刮著后世觀者的心。燈光如幽水傾注而下，我隔展柜垂眸打量，以目光撫摸這方東漢的磚石。草隸之字，粗粛得如同掙扎的手臂在幽暗中伸展。斑駁的磚面，字字鑿出的凹槽，那痕跡如同刻在歷史軀體上血脈筋絡(luò)一般。我恍惚見到一雙粗糙的工匠之手，在幽微光影中執(zhí)著地?fù)崦磥怼?/p>

試想2000多年前，有個叫平娃的年輕人和另一個叫斗十的朋友，略掌握了陶工的一技之長，相約外出打工。恰好豪門地主貴族要修墓地，聽說酬勞還很豐厚，管吃管住，兩人順理成章成為工作搭子，感情很好。某天工作順利結(jié)束，相約去吃頓好的。突發(fā)奇想，想記錄一下自己曾經(jīng)來過人間這件事，也遙想在歷史的某一個時刻，是不是會有隔代的回應(yīng)。于是，他們提筆刻下這句話。也可能，這些文字只是出自一個陶工牛十的刻記，“平”通“憑”，“平衣石自愛”即“憑衣食自愛”。“牛十”作為工匠姓名，符合漢代“物勒工名”的制度。當(dāng)然，“牛十”也可能是計(jì)件的標(biāo)記，或者是來自個人故事的特殊代號。

博物館是我認(rèn)為去觀察古人生活最直觀的方式。陳列的各種器具、歷史痕跡和文字記錄，無不向你無聲的展示，那時候人是如何生存的，是如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生老病死。這塊東漢草隸磚，曾是墓中的一塊建材，卻沒刻鬼神祥瑞，只記著人間煙火。當(dāng)考古鏟撥開土層，那些樸拙的字，突然活了過來，在博物館的展柜里，繼續(xù)訴說著普通東漢人的生存哲學(xué)。我們所學(xué)的歷史，大多都是王侯將相，名垂千史的注明的歷史人物?？珊苌偃丝紤]過、關(guān)注過、還原過那些大部分淹沒在歷史中的普通勞動者。這塊磚的核心信息很特別。“平衣石自愛”像是在說滿足于粗布簡食的生活態(tài)度，“怒力怒力”重復(fù)的寫法有種咬牙堅(jiān)持的生動感。我突然想到，這不就是古代版的“打工人”心聲嗎？這和我們今天在工地一角看到的那些墻面涂鴉，比如“好好工作，才有出路，天天有魚有肉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二千年如一瞬耳，依然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這塊磚的銘文看似隨意，卻蘊(yùn)含著古人對生活的熱愛與努力。透過磚文，可以看到東漢普通人的生命狀態(tài)。我認(rèn)為，這塊磚最打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記錄了無名工匠的日常心聲。磚面上清晰無比的“怒力怒力”四個字，瞬間拉近了古今距離。2000年前的工匠老鐵，原來也面臨“內(nèi)卷”，也需要自我激勵？看來，努力是刻在華夏民族骨子里的基因。在生活艱辛的東漢，陶工牛十將自我激勵刻入磚石，既是對生存的堅(jiān)守——“憑勞動立足，須自愛自強(qiáng)”，又以雙重“努力”迸發(fā)不屈意志。這就是底層勞動者的心聲?。∈窌惠d皇冠巍巍，又何時垂顧這般小民心靈低語的證據(jù)？這磚塊在無言中，卻深印下平凡生命不肯消泯的堅(jiān)韌。

2000年來連綿不斷的牛馬螻蟻蠅營狗茍，埋沒在他們各自的世俗生活中，他們并沒有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作為普通人，沒有太大的雄心壯志，只是一粥一米，身體健康，三餐四季，家有余慶而已。因?yàn)槟撤N歷史的機(jī)緣，名為“平”或“牛十”的兩個牛馬，從他們各自的繁復(fù)苦悶的生活里跳脫出來，拿出刻刀，找好石頭，留下了他們那一瞬間的感悟。衣食自愛，多么樸素的道德自律。

如果你凝神閉目，仿佛能穿過時光的層層屏障，窺見東漢某個灼熱的午后：一位工匠蹲在窯旁，剛剛脫出的濕軟泥坯在太陽下曝曬著，他手中握緊那柄刻刀——這大概是他唯一的筆了，帶著粗繭的手在泥坯上吃力而堅(jiān)定地刻劃著。汗水如雨滴般墜落在未干的泥坯上，他一遍一遍用力刻下“怒力怒力”四個字，每一道深刻都似沉甸甸的喘息，每一筆都宛如壓抑不住的吶喊。而“平衣石自愛”這五字，則刻得平緩許多，在“怒力”的嘶吼之間，仿佛是他艱難喘息后稍作平復(fù)的片刻安寧。

這“怒力”二字，重復(fù)地刻寫，卻并非是空洞的重復(fù)。在磚窯蒸騰的熱浪里，這分明是千年前勞動者為自己寫下的無聲號子，是心靈在重壓下掙扎著向上挺立的姿態(tài)。這并非虛妄的“努力”勸勉，而是“怒”與“力”的凝聚——當(dāng)生存的尊嚴(yán)被壓榨到極限時，那從胸腔深處迸發(fā)出來的不屈力量，是平凡肉身面對龐大命運(yùn)時最悲壯的抵抗。那“平衣石”三字，則讓我想起《詩經(jīng)·七月》中“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的憂嘆，粗布陋食，亦足自安，其中所蘊(yùn)藏的自尊自愛，竟如粗糲泥土中頑強(qiáng)鉆出的一莖青草，兀自迎風(fēng)生生不息。

當(dāng)未央宮巍峨的瓦當(dāng)在夕陽下閃耀時，牛棚邊的磚窯正飄出生命的炊煙；當(dāng)史冊記載著光武中興的宏圖偉業(yè)，這磚窯中卻深藏著另一部歷史——由無數(shù)“怒力怒力”的刻痕所寫就。這磚塊默默無聲，卻如一個微小而堅(jiān)韌的支點(diǎn)，支撐著宏大殿堂的輝煌光影。歷史巨著中何曾會記載“牛十”之輩的瑣屑符號？“牛十”如史書邊緣的微小注腳。然而，正是這模糊的字跡，讓兩千年前一個草根工匠的日常勞作有了可觸摸的溫度——磚窯中的塵灰，牛棚邊的氣味，工頭催逼的吆喝聲……這所有細(xì)節(jié)在時光中皆已灰飛煙滅，唯有這兩個字，還頑強(qiáng)地留在磚上，替那已湮滅的卑微生命，刻下了一個活過的記號。

從此，工匠不再是無名的存在，而是以“牛十”之名，在磚石上刻下了永恒的生命宣言。它不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古人鮮活的心聲。那些建造漢闕陵墓的工匠，歷史書上從不記載他們的名字，但這塊磚卻讓其中一個人的聲音穿越兩千年，比無數(shù)被史官精心雕琢的銘文更為真實(shí)。歷史宏章常是大人物們潑墨渲染之作，而如這塊磚石上那卑微卻強(qiáng)力的刻痕，才最終構(gòu)成歷史無法刪減的基座。歷史之河奔騰向前，滔滔巨浪沖刷之下，唯有沉入河底最深處的小石子，才最懂得那河水的溫度與力量。這磚頭上粗糲的刻痕，正是時間之河深處，一顆不肯被磨平的石子所留下的心跳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