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8月8日23時，電影《南京照相館》票房逼近20億元，暫列暑期檔票房第一。這部取材于南京大屠殺期間真實事件的影片，講述了一群生活于南京的普通百姓在吉祥照相館避難，被迫為侵華日軍攝影師沖洗底片，意外沖印出證明日軍屠城的罪證照片，毅然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留存底片的故事。

鮮為人知的是，電影中主角的原型人物羅瑾與《文匯報》之間，有著一段跨越時空的特殊淵源——正是《文匯報》34年前刊發(fā)的整版報告文學(xué)《血證》，讓這位“藏相冊人”被歷史尋回。昨天，在福建省三明市融媒體中心的協(xié)助下，本報記者聯(lián)系到了羅瑾的孫子羅峰并對其進行了電話專訪，聽他講述爺爺與“屠城血證”的故事。

照相館學(xué)徒的生死抉擇

1938年1月，南京淪陷后的寒冬，長江路上的華東照相館，15歲的學(xué)徒羅瑾，接到了一份改變命運的差事?！坝袀€日本鬼子少尉軍官，拿了兩個120櫻花牌膠卷，要我們?yōu)樗麤_印照片。當(dāng)時我們并不在意地收下，要他三天后來取?！绷_瑾在回憶錄《歷史的訴說》中寫道。

羅瑾冒死保存的日軍罪證。相冊原件現(xiàn)珍藏于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

當(dāng)照片在顯影液中逐漸清晰，羅瑾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畫面——刺刀挑起的嬰兒、被捆綁的青壯年跪成一排、日軍站在尸體堆前獰笑，還有不堪入目奸淫婦女的暴行，每一張都深深刺痛了他的民族自尊心?！盃敔斢H眼目睹過日軍在南京的暴行，還去收過尸，看到過那些斷手?jǐn)嗄_的尸體、滾動的頭顱……”羅峰說，爺爺后來告訴他們，那一刻他既恐懼又憤怒。

和暴行畫面同樣刺骨的，是冰冷的刺刀。日軍來取照片那天，用刺刀劃破了羅瑾的棉襖，吼叫著“小鬼，別耍花樣！”“我爺爺那個時候穿的是粗布棉襖，還有內(nèi)襯，但就戳了兩下已經(jīng)戳穿而且見血了，這個刺刀是何等的鋒利??？！”羅峰感慨，每每聽爺爺講起這段往事，他都為之捏一把冷汗?！盃敔斪约憾颊f，那時候是真害怕。他知道，如果留下這些照片被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要掉腦袋，師父、師兄弟和全家人都會被連累，一個都活不了?！澳菚r候他也只是個15歲孩子，我們十幾歲的時候還在懵懂度日，他卻要在刺刀下做這么重的抉擇?！绷_峰語氣里滿是敬佩，“但爺爺那時候就堅信中國人民肯定會勝利，這些照片能夠警示后人?！?br/>

最終，愛國的信念壓過了恐懼，少年羅瑾決定冒險加印并秘密保存這些罪證?！耙欢ㄒ爸奈ｋU，將這些鮮血淋淋的照片，想辦法保存下來。”羅瑾生前如是這樣回憶當(dāng)時的心情。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每當(dāng)日軍送來膠卷沖洗，他都格外留心。一旦發(fā)現(xiàn)記錄暴行的照片就偷偷加印，并從陸續(xù)收集的30多張中精選16張最具代表性的制作成一本特殊相冊：封面左上角畫著一顆深紅色的心；右下角畫了一把日本軍刀，刀已刺進心臟，心下有五滴血；右上角寫了一個方形的“恥”字。“為了紀(jì)念這些死難的南京父老兄弟姐妹，爺爺將畫面上的心、刀、恥都勾上了黑邊，‘恥’字是顫抖形的黑邊，以表達(dá)沉痛的哀悼?！绷_峰說。

相冊封面

1940年，為了生計，羅瑾考進位于毗盧寺的汪偽政府警衛(wèi)旅直屬通訊隊，他把照片藏在床板下、屋梁上。1941年初，為了躲避搜查，他將相冊藏進廁所的墻洞里，外面糊上泥巴。幾天后，相冊不翼而飛，當(dāng)時通訊隊里只有他有照相館的工作經(jīng)歷，一旦事發(fā)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趕緊離開了南京，此后不知相冊的下落。

頗為戲劇性的是，這本相冊后來出現(xiàn)在毗盧寺的草叢中，被同在通訊隊的吳旋發(fā)現(xiàn)，接力守護了近六年。1946年，當(dāng)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征集日軍暴行證據(jù)時，吳旋將相冊上交。他在呈文書中寫道：“經(jīng)無數(shù)困苦，始終未忍遺棄，以便將來供與敵人清算之資料。”相冊成為審判南京大屠殺主犯谷壽夫的“京字第一號”鐵證，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根據(jù)當(dāng)年的報道，谷壽夫看到相冊后“見面色變，慌亂不能自持”，最終被判處死刑。

如今，這本相冊原件被珍藏于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并于2015年10月9日與國內(nèi)各檔案機構(gòu)所存其他南京大屠殺檔案一起，入選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的“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

“藏相冊人”重見歷史天光

而相冊的主人羅瑾，很長一段時間對自己的義舉諱莫如深，連家人、朋友都沒有告知。1985年，他跟隨兒子來到福建省三明市大田縣定居，并開了一家照相館，取名上海照相?！拔沂窃?991年左右到大田上海照相館跟他學(xué)拍照、洗相片，之前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這個事情?！绷_瑾的徒弟郭雪玉回憶道。

直到1991年12月11日，一篇文章成為連接歷史斷點的關(guān)鍵線索。這一天，《文匯報》刊登作家徐志耕的報告文學(xué)《血證》，用一個整版的篇幅首次披露了南京大屠殺期間羅瑾和吳旋冒死保存日軍暴行照片的壯舉。不久后，一位友人之子來大田看望羅瑾，提及《文匯報》刊載的這篇文章?！澳暇┮幻辛_瑾的熱血青年冒死保存著一本日軍血腥屠殺中國人的相片冊。這個羅瑾是不是您呀？”面對詢問，羅瑾淡淡一笑：“可能是吧?！睋?jù)1994年12月9日《三明日報》刊發(fā)的羅瑾專訪記載：朋友的兒子走了，他心潮起伏，往事漣漪，特地寫信給南京的朋友問起此事，對方寄來一份上海報紙。

1991年12月11日，《文匯報》刊發(fā)整版《血證》

“為尋找爺爺，南京市有關(guān)方面及一些歷史學(xué)家曾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一直沒有結(jié)果?！绷_峰說，在終于找到爺爺后，工作人員反復(fù)追問：“您就是羅瑾先生？讓我好找??！”“他們很是感慨，并熱情邀請我們?nèi)ツ暇??！?br/>

“第一次是父親陪他去（南京）的，第二次我們爺孫三人一起去的，那是1995年的夏天，穿短袖的季節(jié)?！绷_峰還清晰地記得，爺爺時隔50多年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再次見到照片原件時的情形?！澳玫较鄡?，爺爺手是抖的，聲音也是抖的，話都說不出來，老淚縱橫。后來平復(fù)心情后，他說相冊上面原本是有他名字的，寫在什么位置、如何排布他都清晰地記得?！绷_峰說，經(jīng)過場工作人員確認(rèn)，相冊上面最初是有羅瑾的名字，吳旋撿到相冊后，出于對原主人的保護考慮，把名字摳掉了?！巴魝握l(wèi)旅直屬通訊隊有人員備案，一旦相冊被發(fā)現(xiàn)，看到上面的名字，會四處搜捕的。”羅峰告訴記者，這次南京之行還安排了爺爺和吳旋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會面?！白咴谌ヒ娒娴穆飞?，爺爺一眼就認(rèn)出來吳旋，親切地喊出‘你是‘黑皮’吧？這是吳旋的外號，因為長得比較黑，爺爺還說這位老友多年沒什么大變化?！?br/>

身份公開后，古稀之年的羅瑾奔走于多所學(xué)校，講述南京大屠殺的見聞，讓更多人銘記歷史。與此同時，開始撰寫12萬字的自傳體回憶錄《歷史的訴說》，記錄下那段刻骨銘心的歷史?！稓v史的訴說》共77篇，按時間順序排列，從開篇《我的童年》至末篇《抗戰(zhàn)勝利》，不僅記錄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還留有很多南京土話，能夠豐富人們對歷史真實的認(rèn)識，是一份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和精神遺產(chǎn)。

“剛知道爺爺這些隱秘多年的故事的時候，我和家人都很震驚?！痹诹_峰的印象中，爺爺是一個和善的人，做事一絲不茍，對小輩很關(guān)愛，“沒想到他這么勇敢，太令人佩服了，我們?yōu)樗械阶院??！绷_峰從九歲開始跟爺爺生活在一起，一直到老人去世?！罢f實話，爺爺苦了大半輩子，晚年才算安穩(wěn)?！彼浀?，爺爺拍照技術(shù)很受大家認(rèn)可，常?？吹剿T著摩托車出去給人照相，忙的時候來不及回家吃中飯，自己便負(fù)責(zé)給爺爺送飯?！八偷秸障囵^，他特別開心?！绷_峰告訴記者，從離開南京到在大田定居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爺爺是在上海生活的，在三林塘老宅也開了一家照相館，名字和大田的一樣，就叫“上海照相”?！?002年，家父病逝，我們?nèi)译x開大田回到上海。三年后，爺爺過世，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羅瑾在大田上海照相館前留影。（大田縣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供圖）

今年正值羅瑾逝世20周年，《南京照相館》的熱映賦予了這段歷史新的傳播力。7月26日，羅瑾的女兒看完電影后在朋友圈寫道：“親愛的爸爸，我今天去看了影片，你的思想留在了人間，我要向您學(xué)習(xí)，一定不忘國恥，做一個正能量的人?！绷_峰說，影片能讓一代代中國人記住那段慘痛的歷史，也就不負(fù)爺爺保護“血證”的初心，足以讓一家人感到無比欣慰。

從1938年南京暗室中羅瑾顫抖的雙手，到1991年《文匯報》的尋覓和記載，再到2025年暑期檔銀幕上的光影重現(xiàn)，這是歷史的接力——凡人微光，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