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記者 王靜

“1毛錢也能點支舞”“給守護的弟弟上排面”……熟悉的BGM，5個或是7個主播呈人字形站隊一起在鏡頭前直播跳舞，主持人激情開麥，觀眾瘋狂刷禮物。

“團播”，就是多人組隊直播，是當下在短視頻平臺風靡一時的直播形式，也是最火熱的流量池——在直播的江湖里，傳聞有新人團隊靠團播月入30萬，也有一夜成名的造富傳奇。

然而，團播當真如此繁花似錦？跳跳舞就能日進斗金？是誰在為團播買單打賞？團播傳遞給受眾的又是什么？近日，潮新聞記者走訪了一些團播主播和相關機構工作人員。透過光鮮亮麗的直播間，看到團播不太為人知的另一面。

（抖音團播間截圖 與文內內容無關 ）

“不會要禮物的人，是無法生存的”

2024年11月的一天，和父母在杭州經(jīng)營一家小餐館的阿輝（化名），突然接到了一名食客的邀請：“你條件很好，要不要試試團播？”

這個聽起來有點像“星探”的故事，讓阿輝不安分的心泛起了漣漪。

“他們的門檻不高來錢快，不問學歷，也不要經(jīng)驗，基本上只看臉（顏值）?！卑⑤x說，經(jīng)過幾天簡單的舞臺培訓，他就站上了團播的舞臺。

然而很快阿輝就發(fā)現(xiàn)，所謂“來錢快”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不會要禮物的人，在這行里是無法生存的。”

阿輝簽約的機構，每個月提供的底薪是7000元，但拿到底薪的前提，是每個月要播滿26天。每天直播時間從晚上7點開始，第一場到晚上10點結束。休息、吃飯、復盤大約兩小時，午夜12點再上線開“個播”。如果播的時長不夠，則要按小時從底薪中扣除相應的錢。除了直播時長有要求，每個月還需要至少拿到20萬“人氣票”(價值約2萬元的打賞)?！俺^20萬票的部分會有提成，但只有10%才是主播的?！?/p>

阿輝說，這樣算下來，他一個月的收入基本在1萬元出頭。這個收入在團隊中算中等水平，但是晝夜顛倒的作息，沒有舞蹈基礎的高強度訓練，對身體的消耗是巨大的。

比身體更累的，是來自精神上的壓力。我們采訪到另一名團播小唐（化名），他與機構的合作則是另一種模式：沒有底薪，業(yè)績全靠打賞提成。

一開始，小唐只想通過做團播練習跳舞，鍛煉了自己還能賺錢，“想的很美?！?/p>

但沒想到，等真入坑，才知道一名主播還需要“陪粉絲”。用流行的話說，就是要為粉絲提供“情緒價值”，并全盤接收粉絲們的“負面情緒”。

小唐的粉絲以女性為主，“她們會像倒垃圾一樣，把她們在現(xiàn)實中的不滿發(fā)泄過來。時間長了，肯定會受一定程度的影響。”

小唐說，團播主播很少有屬于自己的時間，上播就要給粉絲們跳舞，下了播還要和粉絲“交朋友”，回私信、聊天，跟人家打成一片，人家才會來“守護”你。

“謝禮物要熱情，表情要足夠‘諂媚’?！毙√普f，就是“諂媚”，“跟太監(jiān)討好皇帝一樣?！彼郧白鲞^很多別的工作，外賣快遞，但團播是最“熬”人的，“身心俱疲，有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p>

男主播和女主播的境遇又不太一樣。

小江曾在團播直播間做過一段時間的化妝師，每天晚上七八點鐘到公司上班，給主播們化妝。那些姑娘們要從晚上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上午十點，下午又要來上舞蹈課。“睡眠時間太短，化妝的時候很多主播昏昏欲睡，要我托著她們的下巴才能完成造型。”

鏡頭前，女主播們精致得像個洋娃娃。鏡頭后，她們幾乎吃不上正常的三餐，為了鏡頭前更好看，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謝禮物不夠熱情會挨罵，表情不夠討好會挨罵，動作“劃水”也會挨罵。

“很多女粉絲對男主播是追星似的喜歡，而男粉絲對女主播則更多的是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某種幻想?！毙〗f，她見過，在直播間對主播的外貌和身材評頭論足的，也有在私信里污言穢語的……然而還是作為“合格”的主播，女孩子們還是會笑臉迎合。

視覺中國 供圖

誰在為團播買單打賞？

半年不到，阿輝就積累了7萬多的粉絲，九成以上是女生，阿輝統(tǒng)一稱呼她們?yōu)椤敖憬恪薄?/p>

“大多數(shù)都是工作壓力比較大的上班族，也有生活不如意、家庭不和諧的大姐?！卑⑤x說，大部分人還是來尋求情緒疏解的，自己要陪她們聊天，沉浸式地為她們提供“心靈按摩”。

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與粉絲建立起關系，“情緒給足了，黏性才會越來越強?！?/p>

有不少粉絲提出線下見面，阿輝通常會拒絕。他說：“掌握距離感也是一門技術，不會讓姐姐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直播間里的“瘋狂”，阿輝也是見識過的。

“有一次，一個姐姐‘守護’的男主播被網(wǎng)友嘲笑了，她一氣之下，為那位男主播打賞了不少禮物?！?/p>

他形容當時滿屏熱烈的氣氛，仿佛過年漫天的煙花。

但阿輝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事”。他通常會給“姐姐們”說一段獨白，跳幾段姐姐們喜歡的舞蹈，播放她們喜歡的音樂，還會給感冒的粉絲點外賣“千里送藥”。即使姐姐不刷禮物，阿輝也會賣力表演，因為直播間還需要更多的人活躍氣氛。

我們的另一名采訪對象陳震，不久前剛從杭州一家主打熱舞的MCN機構離職。他辭職的原因，是團播表面是在和粉絲互動，實則通過表演一些曖昧動作來引導用戶打賞。除了舞蹈培訓，公司還提供專門的話術，教你怎么維護粉絲群，怎樣與粉絲拉進關系，引導她們刷禮物等等。

陳震說：“可能我的思想比較傳統(tǒng)，人性真的是捉摸不透?！?/p>

在陳震的前公司，旗下直播間粉絲年齡跨度從20歲到50歲，男女占比為七比三。對于粉絲來說，觀看團播還能即時享受到一種“互動感”。花幾十塊打賞，就能把本來排在邊緣的女孩拉到舞臺中間，聽到她喊自己的ID，并為自己熱舞。

在直播行業(yè)越來越內卷的當下，所有人都擠破頭想站到金字塔頂端分到最大的那杯羹，但真正登頂?shù)娜巳f中無一?！按蠹一径际恰诨摇！标愓鹫f，他最近找了個“正規(guī)的班”上。對于那段“聲光色”的經(jīng)歷，他說自己賺的都是“精神損失費”。

“毫無意義地對著鏡頭賣力演出，消磨了意志，蹉跎了青春，踐踏著尊嚴，還誘惑著你一步步突破底線?！标愓鹫f。

團播還能火多久？

天眼查數(shù)據(jù)顯示，2024年全年國內直播企業(yè)注冊數(shù)為75.1萬家，而到了今年，僅上半年，直播企業(yè)注冊數(shù)量就達到了66.5萬家。

據(jù)報道，2025年團播行業(yè)直播間數(shù)量有望達到5000-7000個。

行業(yè)快速發(fā)展中不可避免個別亂象。有媒體爆光，隨著大量機構、公會的涌入，團播行業(yè)不規(guī)范也逐步顯現(xiàn)：公司跑路、欠薪、直播擦邊、軟色情內容，以及在直播的底線邊緣試探。

平臺的監(jiān)管也從未停止。

2025年7月，抖音宣布升級《團播內容管理規(guī)范》，明令禁止擦邊內容，禁止誘導消費、攀比打賞。據(jù)其透露，截至2025年上半年，平臺累計清退54家涉嫌傳播色情低俗信息、詐騙、為未成年人提供經(jīng)紀服務等違規(guī)行為的公會。

有跡象表明，有不少不良機構開始轉向更隱秘的平臺?！斑@份工作始于跳舞，卻遠不止跳舞?！庇袕臉I(yè)者這樣說。

眼下，團播行業(yè)方興未艾，是一時風尚還是能行穩(wěn)致遠，還有待考量。但可以確定的是，平臺健康成長，靠的是優(yōu)質的內容，價值呈現(xiàn)與用戶的共鳴。數(shù)字化時代，短視頻平臺已成為數(shù)億用戶日常不可或缺的信息渠道。近期，抖音等平臺先后升級團播管理規(guī)范、組織團播機構懇談會，在制定管理規(guī)則的同時，也倡議行業(yè)參與者主動自律、共同推動團播這一新興產(chǎn)業(yè)高質量、可持續(xù)發(fā)展。期待在各方共同努力下，團播走上規(guī)范發(fā)展的軌道，這一新型文化產(chǎn)業(yè)的價值，獲得被社會認可的機會。

（以上采訪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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