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蔣月泉和我的一段緣分
□ 龔克敏
我16歲從上海到蘇州拜周玉泉為師學說長篇評彈《文武香球》《玉蜻蜓》。蔣月泉就自然成了我的師兄。
記得我初跟師的幾年中,每逢周老師在上海演出時,蔣月泉都會在周老師上臺前悄悄地從書場的邊門坐到書場里來聽周老師說書。這個信息在《新民晚報》原副刊主筆秦綠枝的文章里有報道。我在后臺休息室?guī)椭芾蠋熣硌莩鲩L衫時遇到過幾次,師兄蔣月泉總是恭恭敬敬地向先生問好,寒暄一番后告別。
其實蔣月泉早就是我崇拜的偶像。我8歲跟姑父楊仁麟學藝,在上海金陵東路湖北路口彈詞票房里學彈唱時,第一支開篇就是蔣調(diào)《杜十娘》,學彈的琵琶過門也是蔣調(diào)。父親為了使我學好評彈,煞費苦心,利用他棉布行業(yè)的朋友,浙江中路天津路口布店里有一臺手搖唱機,規(guī)定我每天定時去放黑膠唱片。蔣月泉灌制的《杜十娘》《王孝和寫遺書》《海上英雄·游回基地》是我必聽的曲目。平時和上海黃浦區(qū)五金交電公司的票友一起聽書時,總是要挑蔣月泉、張鑒庭、嚴雪亭、楊振雄等名家演出的書場,于是也經(jīng)常目睹蔣月泉書臺上的表演風采。
我和師兄蔣月泉有三次聯(lián)系的緣分,彌足珍貴。一是在周老師逝世的告別儀式上;二是,1982年在黃天蕩評彈學校,二省一市評彈界中青年演員第一期講習班;三是我至今保留的他的兩封親筆書信。(見影印件)
來信一影印件
第一封信寫于1987年1月,蔣月泉向我要一部整理的文字本《玉蜻蜓》。蔣月泉17歲學藝,先后拜張云亭、周玉泉為師。與周玉泉老師拼檔擔任下手,在“周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了委婉有韻味的蔣調(diào)。蔣月泉彈唱《玉蜻蜓》蜚聲書壇,他為什么還向我要書呢?過去,蔣月泉彈唱的《玉蜻蜓》書目都封存在電臺的資料室。不像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一搜,這些書目都能立即呈現(xiàn)。蔣月泉從1965年起到1987年已有20余年沒有演出過長篇彈詞《玉蜻蜓》。用我們的行話,他肚里的書慢慢地沉掉(遺忘)了,所以蔣月泉聞訊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玉蜻蜓》就寫信給我。我把整理好的《玉蜻蜓》文字本寄給他,就會起到一串鞭炮點燃了引火線的作用,能激活蔣月泉心中沉寂二十多年的《玉蜻蜓》,甚至連細節(jié)、小閑話,都會活靈活現(xiàn)地浮現(xiàn)出來。我收到他的來信,明白他迫切需要文字的原因,于是立即把這冊書寄贈給他。
來信二影印件
第二封信寫于他收到《玉蜻蜓》后,來信表達了他的感謝以及對我的一些鼓勵。他的話語字字珠璣,使我受用一生。
這里,我先講一下整理出版《玉蜻蜓》的經(jīng)過。
1985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由周玉泉口述、龔克敏整理的蘇州評彈《玉蜻蜓》。當時蘇州評彈團已經(jīng)出版了曹漢昌的《岳傳》,接著由薛小飛、魏含英等人討論整理《珍珠塔》,這促使我有了整理《玉蜻蜓》的想法。投稿給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部的涂主任和我見面后,他說,曾經(jīng)問過周良,回話說《玉蜻蜓》的內(nèi)容有一部分涉及低級趣味,不宜整理。我回答說,那是過去話本小說這樣寫的,周老師1962年在杭州三元書場演出《玉蜻蜓》時,已刪改這部分內(nèi)容,中央陳云首長也多次在書場里聽書,并表示支持評彈事業(yè)。涂主任接著提出幾個要求:一、要以周玉泉口述的名義,和周玉泉老師的三個女兒簽一份協(xié)議,三分之一的稿費分給她們。二、組建一個龔克敏、盧群、馮朝明、王瑞華四人寫作班子。因為那時還沒有電腦打字,幾十萬字都要爬格子手抄。三、為便于讀者閱讀,寫作不以彈詞劇本的寫法,但是要保留唱詞和蘇州評彈的風格。
《玉蜻蜓》
達成共識后,我先到上海黃河路周老師家,老師和師母都過世了,只有三個女兒,她們也拿不出一張《玉蜻蜓》的腳本。聽說我整理完成出版后,能有三分之一的稿費,她們很高興,當場簽了協(xié)議。同時出版社明確了責任編輯,我們就動手寫作了。
接著我講講和蔣月泉師兄在二省一市評彈界中青年演員第一期講習班的交往。
時間是1982年,地點在黃天蕩蘇州評彈學校。
二省一市評彈界中青年演員第一期講習班大合影
前排(自左向右):上海評彈團楊泳麟副團長、唐耿良、張鴻聲、周良、張鑒庭、姚蔭梅、曹漢昌、蔣月泉、俞蔚虹、張鑒國;
中排(自左向右):張碧華、石文磊、周劍英、陸月娥、徐淑娟、施亞君、邢晏芝、嚴燕君、陸雁華、蘇州地區(qū)女干部、趙慧蘭、沈玲莉、王映玉、蔣小曼;
后排(自左向右):潘祖強、龐志英、徐兵、王文稼、陳勇、蔡雪鳴、朱維德、龔克敏、江肇琨、朱良欣、魏少英、孫惕、魯仁旭、邱冠華。
這期講習班的老師和學生都是評彈界的精英。學生都住校,一半時間聽講座,一半時間匯報演出。我被安排在一天的下午演出。有三檔書,潘祖強、陸月娥一檔,蔡雪鳴、張碧華一檔,我和王映玉一檔,我們選擇《文武香球·月臺相會》一折,這段書有生、旦和丑角。
我認為周玉泉老師在這回書中的表演很突出,我們有把握呈現(xiàn)學到的周派藝術(shù)。果然,現(xiàn)場效果很好。后來有人告訴我,當我們下場時,蔣月泉指著我們的背影說,“喏!這才是說書?!眳R報演出后的第二天中午午餐后,蔣月泉師兄和我站在食堂前進行了長談。當然這主要還是因為師兄弟的關(guān)系,在1974年冬天周玉泉老師的告別儀式上我們見過面,我們還認真地和華伯明師兄一起料理了老師的后事。在送別老師的過程中,雖然我們沒有談及評彈藝術(shù),但一師門下的師兄弟情感得到了深化。
正是這個緣故,第一期講習班的相逢,我們可以毫無拘束地交流。
談話過程中,我們都表示對周玉泉老師的敬重和懷念。他說,和先生(我們業(yè)內(nèi)把業(yè)師尊稱為先生)拼檔時,雖然有成績,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勿用功??!為啥?年紀輕貪玩。那時候剛剛興起摩托車熱,一下臺就去開摩托車兜風,簡直著迷。所以學了一部《玉蜻蜓》覺著夠了,《文武香球》沒有好好學,經(jīng)常被先生批評。
拼檔說《文武香球·一馬雙馱》,先生總歸要說,倷那亨一記馬鞭子也敲勿好。就是張桂英搭龍官保背對背絲帶縛牢騎在馬背上,阿哥追得來,張桂英對龍官保講,龍生加鞭!龍官保答應(yīng)后,拿馬鞭子朝準馬屁股浪講一聲得罪了,辣!一鞭。這個“了”字出口到“辣”之間的時間和語言節(jié)奏,蔣月泉說,“我說來說去說勿好。而且《文武香球》大角色(花臉)多,難說,學勿會。”接著就稱贊我們說得好,并指出張桂英吟詩時唱段“鐘愛梅花”,能否像先生有時的表演那樣,第一句唱的前幾個字,不耍腔,親切地念“鐘愛梅花”,這樣,既表現(xiàn)在吟詩,又將張桂英和蕓姑娘之間的距離拉近了,有親切感。
蔣月泉說,拜周玉泉為師,就像學寫字臨摹了一本好帖。
和周老師拼雙檔做下手唱俞調(diào),后來變嗓沒有小嗓就唱周調(diào),周調(diào)是中速(中尺寸),蔣月泉唱成慢速加花,慢慢地就成為大家說的蔣調(diào)。
蔣月泉說,初期憑著嗓音好,高得上,喊得出。后來就認識到要唱感情。唱《杜十娘》時,看過古今奇觀寫的《杜十娘怒擲百寶箱》,還看過不少劇種的《杜十娘》。覺得要以同情她的感情來唱好這支開篇,杜十娘自贖身軀的喜悅,與李甲雙雙月下渡長江。因為高興,杜十娘在船艙內(nèi)唱曲,隔壁船上的孫富頓生歹念,竭盡挑唆使李甲變心。杜十娘怨恨交加。有一段戲,杜十娘悲憤地叫一聲“我瞎了眼”,觀眾聽此都會流下同情的眼淚。接著一件件,一樁樁,隨著價值連城的珍寶拋入長江,杜十娘投江。最后一句,“悔煞李生薄情郎”。蔣月泉又說,以這種感情來唱這支開篇,突破了自己為唱而唱的階段,以情帶聲,唱好各種人物的每段唱詞。
蔣月泉以《庵堂認母》舉例,談設(shè)計唱腔時,徐元宰16歲,但自己年齡偏大,如何能唱出乳氣,就借鑒徐云志的徐調(diào)。世間哪個沒娘親,16歲的人物就出現(xiàn)了。還有《廳堂奪子》,要表現(xiàn)徐上珍衰派老生的特點,唱的基調(diào)是陳調(diào),但是要唱出他的悲憤,借鑒了楊振雄唱的陳調(diào),還有姚蔭梅的唱腔……
有一天,專門將講習班男女演員集中在一起,請蔣月泉點撥。一開始,大家不肯唱,冷場了怎么辦?我就老老面皮唱了一曲蔣調(diào)《戰(zhàn)長沙》。蔣月泉以慢騎自行車,既慢又要穩(wěn)還要圓為例,指導我們?nèi)绾伟殉怀?,這個例子,周老師以前也講過,可見蔣月泉一直把周老師的話記在心中,又傳授給大家。
蔣月泉曾在給我的來信中要我寫點東西,我也曾寫信給他。實際上我一直在思考,蔣調(diào)是怎樣傳承周調(diào)、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上世紀40年代,蔣月泉從唱周調(diào)開始,后來演變創(chuàng)立了蔣調(diào)。周調(diào)和蔣調(diào)骨干音和旋律的走向是一致的。我比喻周調(diào)和蔣調(diào),好似現(xiàn)在時興的豪華游輪。周調(diào)是典雅質(zhì)樸的,蔣調(diào)是華麗精致的,游輪船身的框架結(jié)構(gòu)是周調(diào)的。
周調(diào)的時尚始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蔣調(diào)的時尚始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這是時代的必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新中國,蔣月泉迎來了創(chuàng)作旺盛期,《趙蓋山報名》《王孝和寫遺書》《海上英雄》《游回基地》《庵堂認母》《廳堂奪子》《白虎嶺》《賞中秋》《哭塔》《奪印》等留下了許多教科書式的經(jīng)典書目和唱段。
在蔣調(diào)的基礎(chǔ)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又發(fā)展成了麗調(diào)、張調(diào)、侯調(diào)、翔調(diào)、尤調(diào)等??梢娭苷{(diào)、蔣調(diào)在蘇州評彈發(fā)展史上有它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蔣月泉也談到周老師周調(diào)的創(chuàng)立是劃時代的。這就是蘇州評彈流派曲調(diào)的傳承和發(fā)展。
在講習班中,蔣月泉講課生動,風趣幽默,聲聲入耳。這得益于他的說表功力。用我們的行話所講就是口俏。這也是我們的老師周玉泉經(jīng)常強調(diào)的——說表要重視面部表情和口角之美。你若和周玉泉、蔣月泉接觸,就會不知不覺喜歡聽他們講話,他們娓娓道來的親切感至今歷歷在目。
我和師兄蔣月泉的通信和談話中,也談到聽他講座還有不過癮的地方。
蔣月泉談唱腔設(shè)計,注重感情講得很透徹,但是如何唱好蔣調(diào),塑造如同他一樣的優(yōu)美聲音,在唱法上講得不多。正如蔣月泉自己所說,咬字要注意口腔的開、齊、撮、合?!拔疑砩侠锩娴臇|西,照片拍不出來呀!”實際上就是聲樂的位置——運氣、共鳴,也是我們經(jīng)常談到優(yōu)秀演員為什么唱得如此動聽的關(guān)鍵。近年來,我聽了聲樂界金鐵霖、閻維文、石倚潔、吳碧霞等專家的視頻講座,感到我們蘇州評彈界的演員要跨出門檻向聲樂界的演員學習。記得上世紀60年代《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的創(chuàng)作者鄭律成到蘇州來研究王鷹的真假聲唱法,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等人研究徐麗仙麗調(diào),相互學習,博采眾長是必須的。我們蘇州評彈守正創(chuàng)新發(fā)展,要向周玉泉、蔣月泉等前輩學習創(chuàng)新精神,在時代發(fā)展的過程中要不斷學習新的東西來提高自己。蔣月泉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每當我聽蔣月泉在上海萬人文化廣場唱的蔣調(diào)《鶯鶯操琴》的錄音,這繞梁的環(huán)繞立體聲真是百聽不厭……
師兄蔣月泉去世已有24年,我們的老師周玉泉也已去世51年了,我十分懷念他們。想起了以上的種種,提筆記下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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