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大湖的夏日黃昏
黃昏回到老家,母親罕見地不在家。我以為她是一個人在家閑不住,去鄰居家串門了,回來一問,才知是去上老年大學(xué)了。
自從鎮(zhèn)上的文化站開了這個老年大學(xué),母親的生活也大不一樣了。她素來喜歡熱鬧,但近些年來,越發(fā)覺得和鄉(xiāng)鄰們談話常常話不投機,倒是被老同學(xué)拉著去參加了幾次老年大學(xué)的活動,也跟著報了滬劇班和合唱團,慢慢地有了新的圈子。
那兒幾乎全是像她一樣的女人:兒女已經(jīng)成家,不用操心;雙親大多也已不在,不必侍奉;老頭子反正也管不著,有的還寡居了,那就更自由了。男人們對這些文化活動普遍興趣不大,整個老年大學(xué)里也就八九個是男性,而光是滬劇班就有八九十人。有的班因為女人們太踴躍,居然還設(shè)年齡限制:手工班就限70歲以下才能參與,母親差了幾歲,被擋在門外。
不過她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積極分子,拉她去的那位老同學(xué)才是。我見過這位錢阿姨,活潑開朗,興趣廣泛——不過與其說她是真心喜歡滬劇、葫蘆絲和詩朗誦,倒不如說是她喜歡那種氛圍,尤其是那種受人矚目的感覺。
最近,錢阿姨寫的“二十四節(jié)氣”還得獎了,興奮地一有機會就跟人說道。說到這,母親感嘆了一聲:“她是不知道,別人在背后都怎么說她。我同桌就私下跟我嘲她:‘你看,我們同學(xué)里還出詩人了呢!’我說,那是人家的活法,她自己高興就好?!?/p>
我能想見錢阿姨那個樣子,她高興起來就像個孩子,恐怕也顧不上別人怎么看她。聽母親說,她一直就是這脾氣,愛美愛出風(fēng)頭,到現(xiàn)在都很喜歡穿旗袍,在我們這小鎮(zhèn)上,像這歲數(shù)的婦女里可不尋常。也因此,以前她沒少挨丈夫打罵,但十年前這男人咽氣,她終于可以釋放天性了。
六十五歲,她迎來了人生最自由的時光。 這樣的日子太舒服,所以她也決不想再嫁,曾經(jīng)被一個男人管了四十年,為什么還要再找一個男人來管自己?現(xiàn)在怎么過日子,她自己說了算。
她對家務(wù)全無興趣,家里亂糟糟的也不收拾,但她現(xiàn)在每天過得很快樂。夏日炎炎,她家里空調(diào)從早吹到晚,不像別人還心疼電費。當(dāng)然難免有人說閑話,在那一輩人心目中,享樂差不多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但她笑笑說:“我有后臺?!币驗樵谏虾9ぷ鞯膬鹤用吭陆o她兩三千零花錢,“吃光用光,身體健康?!?/p>
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像她那樣,實際上,我知道母親也沒辦法這么瀟灑。她雖然看得開,也能理解那種生活態(tài)度,卻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不說別的了,哪怕實在熱得不行的那幾天,她不得已開了空調(diào)睡,明知一整晚其實也用不了幾度電,但還是心里不踏實,半夜都會醒。說起來,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總聽人說,來世不想做女人。在鄉(xiāng)下,女人這一輩子,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為他人活著:起初是為父母,后來是為丈夫、為兒女,再后來還得為老人,仿佛只有等到所有這些任務(wù)完成,才能為自己活。但到那時候,她們自己也老了,有的人是不知道怎樣才算為自己活,還有的人是知道但做不到了。
盡管有時候她們未必能接受新活法,但對于老的活法,卻也清楚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了,畢竟那種苦是遮掩不住的,心底里都懂。
橋北有一家,獨子和兒媳在上海,孫女剛上幼兒園中班,倒是不用帶了。結(jié)果兒媳又懷孕,躊躇要不要生下來,打電話回來商量。
公公一聽,高興得很,極力主張生下來,并當(dāng)場開出條件:不用擔(dān)心奶粉錢,從懷孕到生產(chǎn),每個月貼補兩千,只要生下來,再一次性給三十萬(他能出得起這個錢,是因退休金每月有六七千)。兒媳說,但是爸爸,如果又是女孩怎么辦?公公說,那也沒關(guān)系,多個人熱鬧點也好。
就這樣,孩子生下來了,又是女孩。老頭倒是也沒話說,不食言,到產(chǎn)房看了一眼,走了。外婆是堅決不帶娃的,第一胎的時候就沒動過手。媳婦躺在床上,無力地看著婆婆說:“媽,現(xiàn)在就我們女人吃苦了。”婆婆無奈,嘆了口氣:“你現(xiàn)在說這話,當(dāng)初悄悄打掉就算了,打那個電話干嘛?”
在不少人家,男人是不管家務(wù)事的,那都是女人們的活。族里的耀宗,年輕時雖然憑手藝也掙了不少錢,但還沒他敗得多。遠(yuǎn)近都知道他就愛喝酒、賭錢,到后來差不多每家都被他借遍了。那個家,全靠他老婆支撐著。
那是鄉(xiāng)下最強悍的那種女人,大嗓門、手腳麻利、做事雷厲風(fēng)行,夫妻倆吵架起來從不落下風(fēng)。有時村里人都好奇,這一對是怎么配到一起的。但有一點大家都承認(rèn):別的不說,光是拉扯大二女一男三個孩子,沒這女人可不行。
前兩年,身患絕癥的老婆撒手西去,至死也沒原諒他。三個子女痛哭流涕之余,怒斥父親對不起母親,對不起這個家。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一場大吵之后,這個七十多歲的男人,竟然幡然醒悟,戒酒戒賭,完全改頭換面了。村里的蘭芬有一次都跟耀宗的兒子說:“你爸要是早這樣,你媽天天抱他都樂意?!?/p>
這事母親都有點看不懂:“你說這人,原來他也不是不能改變,但為什么他老婆都費了一輩子的勁,就是沒法把他拗過來?他還老嫌老婆管得緊。”
我想,那或許正是因為他一直沒長大。他是獨子,而且是領(lǐng)養(yǎng)來的,從小就備受寵溺,等結(jié)婚了,“新娘”對他而言恐怕真是“新的娘”,這么能干的妻子就是新家長,她越是會持家,他還越逃避家庭責(zé)任,想不受管束地貪玩。直到她也離世,他才遲遲成年了。
道理或許是這個道理,但哪又如何?那個操勞了一生的女人,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從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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