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茶與茶馬古道
(從雅安到康定——背夫的歌)
楊紹淮
從雅安至康定不足五百里,沿途多為峽谷、高山,不宜牲口運行,茶葉運輸唯有依靠人背。運茶背夫稱“茶背子”。
背夫背茶使用的背夾子、拐子和背墊子
1908年威爾遜拍到的背夫,他們這種背法稱為軟背。當年每包茶為16斤,16包重量超過250斤,加上口糧,負重近300斤(威爾遜 攝)
茶背子的所有運輸工具就是一副背夾子、一張背墊子、一根木拐子和一個篾條圈成的汗刮子。雅安諸邑年產(chǎn)邊茶超過一千萬斤,就全靠這些茶背子,用他們的脊梁背到康定。從事茶背子業(yè)者,都是為求生存的一些窮苦人。其中尤數(shù)雅安、天全、滎經(jīng)、漢源、瀘定一帶的貧苦農(nóng)民最多。他們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下來就去背茶包子。由七八人或十多人組成一伙,找到專門為茶號雇請背夫的攬頭,繳納一定手續(xù)費后,由攬頭開具保單,就可以到茶號領茶包背了。據(jù)有關(guān)史料統(tǒng)計,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雅安每日出城的茶背子多達五百來人。到農(nóng)閑下來的十冬臘月,人更多,每日出城的茶背子多達七八百人。背夫中男女老幼無所不有,有父子同行的,兄弟同行的,還有祖孫三代人同行的。在那些彎彎的山路上,高高的梁子上,隨處都能看到他們拉成的長長的隊伍,聽到他們高亢的哦呵呵的吆喝聲。觀其景也許會令人產(chǎn)生幾分氣壯山河的意思。但要細說起來,茶背子的艱辛和苦難就一言難盡了。
2004年,在茶馬古道文化考察途中,筆者與天全紫石鄉(xiāng)老背夫合影(楊濤 攝)
茶背子是從事茶葉長途運輸?shù)目嗔?。他們像牲口一樣負重跋?付出的是血汗和勞累,得到的報酬卻少得可憐。筆者曾訪問過不少背夫,從他們的回憶和擺談中,讀到的是一頁頁辛酸,字字句句都是苦難。
天全甘溪坡的老背夫 (攝于2004年)
滎經(jīng)縣篝口村的陳文玉老人,我們采訪他的時候,已88歲了。他說他十二三歲就開始跟著大人去背茶包子,最初背一包兩包,隨著年齡增長。二十七八歲時能背到十五六包。按每包茶16斤計,十五六包就是250多斤。加上隨身所帶糧食,負重超過300斤。他說舊社會背茶包子的都是干人(窮人),路途上的苦說不完。出發(fā)時茶號只發(fā)一半工錢。稱“上腳”,另一半要背攏了目的地才付給你,稱“下腳”。從雅安背攏康定,一包茶運費約八角到一元,折合成米為八升到一斗左右,往返一趟需半月到二十天,路上吃住開銷下來,已所剩無幾。
2004年作者在天全紫石鄉(xiāng)采訪到的八旬老背夫(楊濤 攝)
漢源縣宜東鎮(zhèn)天墨村的王文舉,73歲了,仍能背著幾十斤重東西在山路上健步自如。他12歲就開始去背茶包子,一直背到新中國成立。他說舊社會的茶背子慘得很,背茶時玉米饃饃就掛在肩上,白天風吹日曬,晚上歇店吃飯時,拿出來一搬全變成粉粉。店主只賣菜,不是豆泡菜就是酸菜湯,將將就就吃了就趕快睡覺。床都是通鋪,就一張草席子,一床破被子,枕頭是柴花子(燒的木柴)。背夫一路上已經(jīng)夠苦了,還時常遇到軍隊拉夫,棒客(土匪)搶人。有許多背夫走到半途,因傷因病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另請“短腳”。有不少背夫就這樣把命丟在異鄉(xiāng)?!安璞匙涌嗤?要不是為了活命,哪個愿意去干啊!”背夫道上老人留下了太多的苦難和傷心,所以老人一回憶起來仍充滿凄涼。
2004年,漢源宜東73歲老背夫王文舉說起過去,仍滿臉蒼涼(楊濤 攝)
天全縣甘溪坡,曾是當年茶馬古道上的一個小驛站。四周山多地少,僅出產(chǎn)一點玉米。舊社會甘溪坡當茶背子的人很多,農(nóng)閑時,身強力壯的男人便三三兩兩結(jié)伴去背茶包子。當年的背夫到今天已不多了,筆者在甘溪坡采訪過一位叫李中全的老人,他身體硬朗,記憶力很好,至今還記得許多茶背子唱的山歌。經(jīng)我們請求,老人唱道:
秋天落葉到冬天,
窮人害怕過年關(guān),
咬緊牙巴背茶去,
掙錢回家好過年。
背子背出禁門關(guān),
性命好比交給天,
山高水長路途遠,
背夫步步好艱難。
青杠拐子龍?zhí)ь^,
打拐別打斜石頭,
三拐兩拐打不住,
掙起癆病在心頭。
除了李忠全老人唱的,筆者收集到的茶背子唱的山歌還有:
陽雀叫喚桂桂陽,
背夫背茶過二郎(二郎山),
打起拐子歇口氣,
只見巖下白茫茫(霧)。
小河漲水大河清,
半邊清來半邊渾,
哥哥背茶天日久,
妹妹在家不放心。
一根拐子二尺高,
送給阿哥背茶包,
阿哥背茶想阿妹,
阿妹耳朵好發(fā)燒。
叫聲阿妹不要愁,
阿哥已攏屋后頭,
三腳兩步就攏屋,
腳錢已在包包頭。
李忠全老人說:“茶背子唱山歌,那是苦中尋樂。其實他們的命運慘得很喲,背著茶包子翻山越嶺,風餐露宿,饑寒交迫,不堪回首啊!”
老人的話全是事實。在當年的茶路上,無論是大相嶺、飛越嶺、馬鞍山,還是二郎山,在那些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隨時都可看到一撥一撥的茶背子。他們一個個頭上纏著白帕子,身穿破衫子,腳穿偏耳子(草鞋),手里杵拐子,背上壓著山一樣沉重的茶包子。遠遠看去他們活脫就像螞蟻搬家,在山坡上一步一挪蠕動。
茶背子起早貪黑,按“七上八下平十六”的口訣趕路。所謂“七上八下平十六”就是上坡走七步,下坡走八步,平路走十六步,就要打一次拐歇一次氣。日行三四十里,從雅安到泥頭要走七八天,從泥頭到康定也要走七八天,一個單程要走近二十天。走“小茶路”,經(jīng)天全,翻馬鞍山、二郎山,時間也要約二十天。路上歇氣,有的地方有“哨凳”,沒有“哨凳”的地方就把茶包歇在拐子上,拐子打(杵)在石頭上。打拐子是背夫的一項基本功。打不好就會一個仰巴叉,不是傷著哪里就是閃著腰。人人胸前吊一個篾圈,供歇氣時刮汗用。婦女還要多帶一些筍殼,打拐歇氣只能站著,需要小便時便取來當水槽用。在大相嶺、飛越嶺、馬鞍山、二郎山這些大山上,許多路段就緊貼著懸崖邊邊,背夫打拐歇氣時,低頭便能看見巖下白霧繚繞,蒼鷹盤旋。膽大的倒抽一口冷氣,膽小的心驚肉跳。有時兩個背夫打起拐子說話,說著說著,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沒人接話了,轉(zhuǎn)過頭來一看,人已沒了。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國民政府財政部派員到西康調(diào)查南路邊茶產(chǎn)、制、銷情況,從雅州到打箭爐一路上的茶背子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后在他們的《南路邊茶調(diào)查》中寫道:“川康道中背茶背子,每日皆在五百人以上,下至十歲幼童,上達六秩高齡老者,他們負重登越,艱辛異常。尤以大相飛越兩嶺,積雪飛霜,行進更難。背夫收入甚微,冷饃炒面度日,僅勉強能維持生命一線,吾人設身處地,又焉能過分責備人間地獄之苦力耶!”盡管如此,從雅安至康定路上,運茶背夫每年仍不下十萬人次。
背夫常年行進在高山峽谷的羊腸小道上,對沿途艱辛,他們有一首順口溜是這樣形容的:“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得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學狗爬。”
按20世紀三四十年代當過背夫來算,能活到現(xiàn)在的少說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今天背夫已逐漸成為消失一族,但是歷史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正是這些善良勤勞的背夫,用最原始的勞作方式,堅持了一代又一代,是他們用浸滿血汗的脊梁托起了雅安至康定最艱苦的一段路。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生生不息、頑強不止、前赴后繼的精神,才使川藏茶馬古道延伸到更遠的地方。從雅安至康定的背夫道,千百年來浸透了背夫們的蒼涼和悲壯。
來源:雅安西康博物館(節(jié)選自《川茶與茶馬古道》)
作者:楊紹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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