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一個傍晚,姚興華坐在自家院里的老槐樹下,聽著兒子從嶧城區(qū)新莊大隊插隊回來,興奮地說著下鄉(xiāng)的見聞。
孩子很興奮,說起村里的人、地里的事滔滔不絕,忽然他提到了一個名字:“爹,我們村有個老民兵,叫王希山,人特別實在,常給我們講打鬼子的故事……”
姚興華聽到這兒,手中的蒲扇突然停了。
“王希山?”他翕動著嘴唇,重復了一遍,聲音有些發(fā)顫,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這個王希山,他是不是……左額有塊疤?”
“是啊爹,您怎么知道?”
姚興華一聽,猛地站了起來,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怎么會不知道?
二十多年前,沙路口一別,他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沒想到當年自己竟然不是唯一幸存者……
王希山也還活著。
時間退回到二十五年前。
1943年,微山湖畔,抗日烽火愈燒愈旺。湖上游擊隊、鐵道游擊隊、運河支隊神出鬼沒,打得日軍寢食難安。敵人越是臨近末日,就越是瘋狂——他們拼命搜刮糧食、物資,一方面維持自己茍延殘喘,另一方面則想盡辦法運回日本。
沛滕邊區(qū)的老百姓,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為粉碎敵人的征糧計劃,嶧縣縣委決定成立一支精干的武裝工作隊——文峰游擊隊。縣委組織部長張云池擔任副政委,姚興華出任隊長。隊伍一共三十人,個個都是硬骨頭。
那是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六的晚上,北風刮得正緊。文峰游擊隊踩著坑洼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摸黑來到了曹莊。他們直接闖進了偽鄉(xiāng)長的家。胖鄉(xiāng)長正點著大煙燈享受呢,一見來人,嚇得直接從炕上滾下來,話都說不全了。
張云池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右手一揚,目光如刀:“只要你不再死心塌替日本人賣命,愿意團結抗日,我們歡迎。這次破壞征糧,就是你將功贖罪的機會!”
胖鄉(xiāng)長哆嗦著連連點頭。
那晚,他們沒在曹莊久留,而是繼續(xù)向前,進入了沙路口村。
沙路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北靠陰平山,南接大運河,東通嶧縣縣城,西邊一過鐵路,就是茫茫微山湖。這里還是嶧縣去往韓莊的必經(jīng)之路。而韓莊,正是偽軍頭目張來余、劉毅生的老巢,敵人沿路設了十三個據(jù)點,防守極其嚴密。
有隊員猶豫:“這兒離韓莊太近,不安全吧?”
張云池卻斬釘截鐵:“越近,越要??!就是要讓敵人知道,抗日的火種,哪兒都能燒起來!”
誰也沒想到,這個決定,最終讓整個支隊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他們當夜宿在村里,卻被一個叫鄭良才的二流子發(fā)現(xiàn)了。
此人早年參加過八路軍,后來貪生怕死開了小差,后來竟暗中投靠了張來余,成了一名漢奸探子。
鄭良才一見游擊隊入村,自覺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連夜跑了十幾里路,天沒亮就沖進韓莊報了信。
張來余一聽,立馬派孫茂山帶第六中隊一百多人撲向沙路口。
孫茂山原本也是抗日隊伍里的人,曾在微山島一戰(zhàn)中被嚇破了膽,叛變投敵。隨后,張來余親自率領第二中隊、特務隊,又調(diào)集周邊幾個據(jù)點的偽軍,攜輕重機槍多挺,殺氣騰騰地合圍而來。
天剛蒙蒙亮,孫茂山的人馬就沖進了村。
姚興華一看來的都是偽軍,人數(shù)也不算太多,當即決定:撤出老百姓,依托地形,打!
戰(zhàn)士們迅速撬開墻洞作槍眼,搬來石塊壘工事。敵人越來越近,甚至能看清他們嘴里哈出的白氣。
“打!”姚興華一聲令下,抬手一槍,一個偽軍應聲倒地。
緊接著,槍聲四起。
游擊隊的裝備差,“掰嘴喂”“老套筒”“土壓五”都是老槍,但戰(zhàn)士們打得準,子彈像長了眼睛,專找敵人要害去。偽軍本來就士氣低迷,接連挨打之后更是陣腳大亂,像一群沒頭的蒼蠅,亂擠亂撞。
姚興華和戰(zhàn)士們越打越勇,誰也不愿后退一步。
他們沒想到,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沒過多久,張來余竟帶著主力趕到了。他站在村口,陰沉著臉,右手握槍指指點點,罵聲震天:“給我圍死!里三層外三層!誰再退,老子斃了他!”
敵人發(fā)了瘋,輕重機槍一齊架起,子彈像潑水一樣掃過來。槍聲、爆炸聲、喊殺聲混成一片,小小的沙路口頓時淪為血肉戰(zhàn)場。
村子本就不大,還分東、西兩片。游擊隊人手本就少,還要分兵阻擊,槍支又落后,但他們硬是頂住了敵人一輪又一輪的沖鋒。
從清晨到傍晚,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數(shù)個多小時。
戰(zhàn)士們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全靠一口氣撐著。
張來余見強攻不下,竟想出一條毒計:他派人抓來幾只老百姓家的大公雞,往雞身上澆滿煤油,點火后,將之扔向游擊隊據(jù)守的草房。
那一刻,姚興華永遠忘不了——
一只只雞變成了火球,撲棱著翅膀慘叫著四處亂飛,它們沖向草房、屋檐、柴堆……火迅速蔓延,濃煙滾滾,灼熱的氣流幾乎讓人窒息。
草屋一座接一座燒起來,火光映紅了半個天空。
游擊隊的陣地暴露無遺。
不少人,渾身是火仍在堅持射擊,直到最后一刻。
姚興華腿被子彈打穿,血流如注。他看著身邊戰(zhàn)友一個接一個倒下,心如刀割。
最后,只剩下五六個人。
眾人不得不選擇突圍。
姚興華拖著傷腿拼命向外爬,一路血跡斑斑。爬到村口,他再也動彈不得,只能躲進一個破舊的小鍋屋。
直到下午五點半左右,槍聲漸息,敵人撤走了。
他僥幸活了下來。
后來他才知道,其他戰(zhàn)友都沒能沖出來。王金柱、韓靜中、王金克三位黨員被俘后押至韓莊,受盡酷刑,最終壯烈犧牲在敵人的鍘刀下。
整整三十人的文峰游擊隊,只有姚興華一人生還——至少,這么多年,他都一直這么以為。
直到1968年,插隊下鄉(xiāng)的兒子離開了新莊,回來提起“王希山”這個名字。
那一刻,時間仿佛倒流。
姚興華第二天就趕到了新莊。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見面,雙手緊握,不由得淚流滿面。
王希山也是那場戰(zhàn)斗的親歷者。
他被俘后沒有被當場殺害,而是被押送到濟南關了半年,后來家里多方找人,賣地賣房,才將他最終救了出來。
王希山一直以為姚興華也犧牲了,沒想到對方還活著。
當夜,兩個老人坐在炕頭,一夜未眠。
他們說起張云池的沉著、說起那幾位寧死不屈的戰(zhàn)友、說起那場大火……說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
王希山喃喃道:“那些雞……著火的雞……我至今做夢還夢到……”
姚興華閉上眼,仿佛又回到1943年那個硝煙彌漫的白晝。
沙路口戰(zhàn)斗是文峰游擊隊歷史上最慘烈的一仗,但他們的血沒有白流——他們拖住了大批敵軍,為周邊群眾轉移和糧食隱蔽爭取了時間,更以生命捍衛(wèi)了抗日隊伍的尊嚴。
后來,張來余、張來勛、鄭良才等漢奸相繼被人民政府公審槍決,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而姚興華和王希山,這兩位劫后余生的老兵,在二十五年后最終重逢。
每當姚興華走過沙路口那片被鮮血浸染的土地,仍會忍不住落淚。他的這段回憶記述,不只是為了紀念,更是為了告訴后人:
曾經(jīng)有一群年輕人,在這片土地上戰(zhàn)斗過、犧牲過。
他們值得我們永遠記住。
參考資料:《微山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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