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鄭嘉勵說過:“上班就是上墳?!边@句話真妥帖,考古學家的工作可不就是“上墳”嗎?鄭嘉勵長期從事田野考古工作,此前的著作《讀墓》《考古者說》等都與“上墳”有關(guān),但這次的新作卻并非研究那些歷史遺存的古跡,而是一場掘向血脈與心靈的“考古”,向記憶深處挖掘自己來時的路。
《朝東屋:一個村莊的百年微瀾》是鄭嘉勵的非虛構(gòu)回憶錄。浙江玉環(huán)楚門的朝東屋自然村,是鄭嘉勵的家鄉(xiāng)。這個在地圖上難以尋覓的微渺地點,只有借由在這里長大的人的深情之筆,它才會放大再放大地出現(xiàn)我們眼前,也只有借由作者在地方志典籍里搜尋的蛛絲馬跡,我們才能知曉這塊“化外之地”所經(jīng)歷的苦難,明朝時的“禁海令”、清朝時的“遷海令”……海邊人自古靠海吃海,被迫與海洋分離的遭遇,是漁民們共同的集體記憶與苦難史詩。
在無形的“洛陽鏟”下,一個正在消失的中國鄉(xiāng)村漸漸顯出了原貌。晚清的老屋,三開間,兩層樓,養(yǎng)育了鄭家?guī)状?。硬山式的屋頂,灰瓦兩面一鋪。臺風天,瓦片亂飛,叮叮當當。靠海取材,兩側(cè)山墻以蠣灰、黃泥為黏合劑,結(jié)實又牢靠。朝東屋的生計,除了種田,還有曬鹽??刻柍燥埖脑疾僮?,很怕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時時提著心,注意著天象變化。閑暇娛樂,一起打打牌,或擠在鹽務所里一起看電視。棉花地在海塘下,盛夏是采摘棉花的時節(jié),女人們坐在紡車前,快速轉(zhuǎn)動線錠子,坐在織布機前,投梭打緯,織成土布匹段,再用靛青染成藍白花布,就可以剪裁做衣服了。
這些鄉(xiāng)村的日常,充滿了生動的場景感,可是,仿佛平靜無波的日子底下,隱藏著時代風云對個人命運的摧折,還有貧窮所滋生的人性的貪婪。鄭嘉勵的爺爺和外公都是讀書人,爺爺寫一手好毛筆字,還是記賬的細致人。外公在上海的高校里念過法律,愛繪畫愛作詩文。兩家在當?shù)囟加忻?,也因此時運不濟,到了鄭嘉勵父親一輩時,鄭家的“讀書種子”只能默默掩埋在時代的泥沙之下。鄉(xiāng)村人是淳樸的,也是勢利的。父親的“懦弱”,母親的“強勢”,父母的爭吵讓孩子倍感難堪。親戚之間的利益糾葛,圍繞宅基地的爭產(chǎn),工作在外偶爾回鄉(xiāng)探親時所面臨的沒有邊界的打探,這些都讓鄭嘉勵百般滋味在心頭。
“關(guān)于往事,關(guān)于親情,也許我們距離遠一點,才能看清楚?!编嵓蝿顚懠胰?,也寫玉環(huán)街上各式的人,寫地方人情,寫山水風物。鄭嘉勵表達了對故鄉(xiāng)深深的眷戀,同時也對變遷帶來的失落感進行了細膩的描繪。那片熟悉的稻田、鹽田,那些兒時的玩伴,曾經(jīng)熱鬧的鄉(xiāng)村節(jié)日,都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遠去。他的鄉(xiāng)愁不僅僅是對故鄉(xiāng)山水的思念,更是對一種逝去的生活方式、一種鄉(xiāng)村文化的緬懷。這種鄉(xiāng)愁彌漫在他的字里行間,觸動著每一個讀者內(nèi)心深處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共鳴?!耙驗樵?jīng)遠離的家鄉(xiāng),終歸是我歸去的方向”,我們厭所厭,也愛所愛,我們無法割舍也不能割舍,這是我們共有的鄉(xiāng)愁。
在鄭嘉勵的記憶里,“兒時曾在灘涂上撿拾海螺螄,抓過招潮蟹,捕過灘涂魚,釣過海蜈蚣和無數(shù)有名無名的小魚?!贝蠛J强膳碌?,在孩子眼里,它又是迷人的游戲場,慷慨贈予人們生活的資本和快樂的情緒。而如今,海邊的生活已然面目全非。當年賤如草芥的野生大黃魚,今天花再多錢也買不到了,因為人們遺忘了“向海討生活”應該具備的謙卑之心,敲罟作業(yè)這類竭澤而漁的捕撈法,讓海洋漁業(yè)資源瀕臨枯竭。
鄭嘉勵的描述,讓我想起英國學者卡魯姆·羅伯茨的名作《假如海洋空蕩蕩》。鄭嘉勵,這個從漁村走出的考古學者,以這樣一種“考古”的方式,將探尋歷史的手鏟轉(zhuǎn)向自身血脈的源頭,也讓我們叩問自己的得與失、我們的奮斗與堅守。歷史闡述舊事,考古挖掘過去,我們想要擁有的未來,奠基于我們從前走過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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