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7月15日清晨，“老張，這炮你來打！”山風獵獵中，賀龍的一句話鉆進張振漢耳朵。對話聲不大，卻壓過了身旁的爆破聲。迫擊炮正架在龍山縣城西北角的土坡上，炮兵連長劉彬前一晚負了重傷，連里沒人敢保證一炮命中。炮口冰冷，城內(nèi)兩座碉堡像釘子一樣扎在視野里。張振漢抬頭，看見幾十雙急切的眼睛，他深吸口氣，一步踏到炮旁。

誰能想到，一個月前，他還是國民黨第一縱隊司令、第41師師長。6月11日深夜，徐源泉的電報命令他星夜增援宣恩。張振漢心里嘀咕：紅軍沒道理把主力丟在宣恩等我去撿便宜。但軍令如山，他只能硬著頭皮開拔。電報內(nèi)容卻被紅二、六軍團截獲，蕭克、賀龍隨即在忠堡布下口袋。12日清晨，張振漢的先頭營遭遇山谷兩側(cè)噴射而出的機槍火力，數(shù)分鐘便失去編制。半小時后，張本人也被炮片震翻，頭部劃破，師部電臺癱瘓。兵敗如山倒，他成了俘虜。

在許多紅軍戰(zhàn)士眼里，張振漢是“頑固軍閥”，喊打喊殺的聲音此起彼伏?？少R龍只拍著他的肩膀笑：“老張，你要抓我，現(xiàn)在卻被我抓住，怎生說法？”紅軍沒有動刀子，而是先給他敷藥，再安排干糧。邊治療邊做思想工作：誰在真正替老百姓謀生？誰在打內(nèi)戰(zhàn)？張振漢雖嘴上不服，心里卻被這種“看得見的對比”撼動。三天后，他主動提出：如果能派上用場，他愿出力。

機會來得很快。忠堡之役后，紅二、六軍團轉(zhuǎn)身包圍龍山縣城，想借交通樞紐引敵增援。城墻厚，碉堡高，步兵沖擊難有斬獲。繳獲來的60迫擊炮是破局關(guān)鍵，可連長倒下，沒人會科學測距。賀龍想起張振漢保定軍校炮科出身，就有了山坡上的那聲呼喊。張振漢站在炮旁，目測距離、校正仰角、寫下數(shù)據(jù)，隨后對炮手低聲一句：“按這個打！”兩聲悶響，硝煙翻滾，碉堡上槍火頓歇。紅軍戰(zhàn)士高喊“中了”，賀龍豎起大拇指。張振漢臉上的血跡尚未擦凈，卻第一次感受到“被信任”的滋味。

夜里，張振漢翻來覆去。他曾宣稱要“活捉賀匪”，如今卻替紅軍開炮。是背叛嗎？又或者，是看清了另一條路？他想起國民黨內(nèi)部派系傾軋、軍糧被層層克扣的光景，再對比紅軍分鹽分米、傷病先醫(yī)的做法，答案漸漸浮出水面——誰更像一支真正的軍隊，不言自明。

8月，紅軍在根據(jù)地開辦學校，800名學員卻缺專業(yè)教員。蕭克點名要張振漢授課，理由干脆：“會打仗的人就該教打仗。”有人冷嘲：一個敗將能教什么？蕭克不為所動，把《步兵營戰(zhàn)斗教范》往桌上一拍：“手藝歸手藝，勝敗是一時?！睆堈駶h被這一句擊中。幾天后，他站上講臺，用粉筆寫下“行軍隊形”“火力協(xié)同”，學生們端著搪瓷缸聽得目不轉(zhuǎn)睛。課堂結(jié)束，掌聲稀稀拉拉，卻真誠。張振漢感到一種久違的尊重——不是靠肩章，而是靠本事。

11月初，部隊開始新的長征。紅軍規(guī)定：團級干部才配坐騎，可賀龍?zhí)嘏鷱堈駶h一匹騾馬。山路難行，水米緊缺，他卻每到宿營地就主動幫戰(zhàn)士搶修掩體。有人暗暗觀察：這位俘虜已不再端架子。翻越烏蒙山時，他干脆把騾馬讓給腿傷的警衛(wèi)班長，自己拄棍前行。隊尾傳來感慨：“老張像變了個人?！闭f話的哨兵并不知道，從那一刻起，張振漢已經(jīng)暗自決定留在紅軍。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張振漢被保留軍籍，卻依舊以“教員”身份存在。他帶學員練山地迫擊炮射擊，半夜起來校表，手電筒下寫滿數(shù)據(jù)。一次演練，學員誤操作炸膛，他沖過去擋住飛濺碎片，留下手臂一道寸余長疤。有人問他：后悔嗎？他只搖頭：“真要后悔，當初就不會在龍山那一炮上扣扳機?！?/p>

1949年底，長沙和平解放。新政府需要熟悉地方事務的干部，湖南省軍區(qū)點名張振漢任長沙市人民政府委員。他推脫：自己是舊軍官，身份尷尬。組織上說：看的是立場，不是出身。就這樣，他又換了一個戰(zhàn)場，處理征糧、整頓鹽政、籌建自來水廠。晚飯后，他常把兒子叫到庭院，指著天邊稀疏的燈火講：“當年紅軍戰(zhàn)士給我分半碗紅薯稀飯，那是命根子。記住，誰真心給你飯吃，你就跟誰?！?/p>

1968年，年近花甲的張振漢整理起自己的行軍筆記，第一頁寫著：忠堡伏擊、龍山兩炮、蕭克課堂。這三件事讓他從“敵將”變成“同志”；也讓他明白，一支軍隊的力量不僅在槍口，還在待人的態(tài)度。那本筆記后來留給了軍區(qū)檔案室，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字跡卻依然工整。

炮兵連長劉彬的傷疤早已淡去，忠堡山林也被濃綠覆蓋，可當年那兩聲炮響帶來的震顫一直在。它證明了政策感化與個人抉擇的雙重力量。歷史幕布緩緩推進，許多名字被塵封，然而“俘虜替紅軍開炮”這短短一幕，卻給保留下來的無數(shù)作戰(zhàn)細節(jié)添上一抹罕見的人性光亮——不必渲染，更不必粉飾，事實本身足夠有力，也足夠耐人思量。